提起剧场,读者也许最先想到的是悉尼歌剧院之类的现代建筑,但要知道初民的原始表演可能就发生在讲故事的岩洞里或篝火边,一些古老的岩画记录了此类表演的实况。剧场应当是人类最早建造的大型实体空间,时至今日,许多人仍然愿意挤在露天演唱会的人群之中,享受数万人与台上巨星“同嗨”的狂欢氛围。
中西剧场的建筑风格有很大不同,但两者都重视听觉空间的营造。古希腊的露天剧场多呈次第升高的半圆状,像一把以舞台为扇轴斜摊在山坡上的巨大折扇,根据声音往上传的道理,这种布局使得后排高处的观众也能很清楚地听到乐队演员的低声细语。公元前1世纪,罗马建筑师维特鲁维乌斯·波利奥在剧院内设置放有青铜器皿的壁龛,让观众坐在壁龛之上看戏,这或许是人类用容器来增强剧场声学效果的首次尝试。声学家戴念祖说中国古代的舞台也有“设瓮助声”的做法:“或许受到墨翟埋陶瓮的启发,从唐宋起,在舞台下埋瓮的建筑逐渐增多,后来竟成为中国舞台传统,一直流传到最近几十年间的民间舞台建筑中……在山西省南部和西南部地区,留有大量的宋元戏台和舞楼,称之为‘舞厅’‘乐厅’。这是现代歌舞音乐厅的词义之祖。据最近考察,这些历史留存的戏台下几乎都有坑洞,内有陶瓮。”“舞厅”和“乐厅”之“厅”,其繁体构形为“屋下有聽”——廳,剧场既然是与“聽”(听)有关的所在,便有必要配备一些有助于声音传播的设施。
今人用“看戏”指代消费戏剧,依笔者之见是因为现代剧场的设施较为完备,舞台、座位和照明的设计布置均能满足看的需求。但过去相对简陋的剧场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人们去剧场主要是为了听,因此老北京人把“看戏”说成“听戏”是有客观原因的。莎士比亚时期的戏剧也主要作用于人们的耳朵:
舞台下面就是院子,“站票观众”(莎士比亚的说法)花上一个便士就可以站在院子里看戏。院子四周是供达官贵人们坐的雅座,2便士或者3便士一张票。最好的座位是在舞台上方的贵宾室里,一张票要6便士。贵宾室里的客人坐在那里不是为了看戏而是为了被看。不过,那个时代,戏本来就是让听的而不是让看的。
莎士比亚本人也为此提供了证据,使用“戏中戏”手法的莎剧至少有15部之多,《哈姆莱特》的“戏中戏”更是广为人知,剧中人哈姆莱特说到去看伶人表演时,使用的便是“听戏”(hear a play)这一表述。
听戏之说还可从大众传播角度作出解释。戏剧是前工业时代最具人气效应的大众传播,在露天或敞开的剧场演出时,为了保证观众集中注意力,演出方面必须筑起环绕整个剧场的强大“声墙”,将一切杂音摒于“墙”外。鲁迅在《社戏》中回忆自己第一回进北京的戏园,“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进去之后“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以至于听不到朋友在旁边对他说话。由此他想起了一本“日文的书”中有这样的评论:“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社戏》一文主要叙述少年鲁迅在野外遥看赵庄舞台的经历,以证明其“中国戏宜远观”之说。但坦率地说,旧时剧场太闹是因为观众太多,老少咸集、妇孺毕至的剧场很难保持安静,因此戏台上的锣鼓声不得不提高分贝。至于少数观众的“头昏脑眩”,那是个体适应的问题。鲁迅对喧嚣场合畏之如虎,这种类型的现代人固然不在少数,但如今也有许多年轻人把大分贝音乐的冲击当成一种享受,愿意置身于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的明星演出现场,与其他观众一道发出歇斯底里般的狂呼乱喊;大型体育赛事中,观众甚至会不时起身挥臂作出各种“人浪”,以配合一波一波的声浪奔腾。人是群居的动物,人群的聚集达到一定规模,所生产的听觉空间便会有某种裹挟或曰同化效应,使得个中人的私人焦虑获得一定程度的纾解,所以准备考研的大学生愿意扎堆在一间教室里复习,球迷喜欢呼朋引类观看电视传播的决赛。
声音有响度(loudness)与音调(pitch)之别:响度由振幅(amplitude)和人离声源的距离决定,测量单位为分贝——分贝为零的声音人耳听不见,高于100分贝的声音则会引起听觉痛感;音调则由频率(frequency)决定,测量单位为赫兹(hertz),人耳能听到的声音约在20至20,000赫兹之间,低于或高于这个范围的称为次声或超声。夏弗用下图标出人类的听觉范围与听觉痛感阈值:
但图中箭头所指显然是平均值,个体之间应有一定差别。《法华经》说“今佛世尊欲说大法,雨大法雨,吹大法螺,击大法鼓,演大法义”,这几个“大”字表明佛门早就懂得用高分贝的响器慑服信众,西方教堂里低沉到近于触感的管风琴声音,所起的作用庶几相似,从这个意义上,“当头棒喝”与“狮子吼”也是一种近乎痛感的声音。
超越阈值的冲击会造成严重后果,小说《子夜》中吴老太爷从寂静得像“一座坟”的乡村生活中骤然进入喧闹的上海,当天便发作了脑溢血。鲁迅是吴老太爷的江浙同乡,从他几次逃离剧场及其“这里不适于生存”之论来看,他的听觉痛感阈值也在平均值之下。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他和多数国人一样能近距离地承受舞台上大敲大叫,我们便读不到《社戏》中那段“距离产生美”的精彩叙述了——“冬冬喤喤”的声音到了远处竟然成了仙乐,听觉空间的边缘原来是一个如此美妙的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