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法西斯主义
头戴钢盔、手持武器、脚踩长筒靴的法西斯已经消失。这种形式的好处就是它的可见性:压榨盘剥的形式在大街上、警局、军校、媒体、高校及其他公民社会中可感知的场所都可以见到。遵循暴乱原则的政变和借助装甲特遣队和果敢的精英部队的无法无天的政变,如今已不复存在。20世纪的美国曾在南美洲施行过这种政变手段,如今一些非洲国家仍固守着这种已经过时的模式,但法西斯主义已经不再求助于这样的大招数。原本“狮子一样的法西斯主义”让位于“狐狸一样的法西斯主义”:这一点值得分析。
首先是狮子一样的法西斯主义:一般的、传统的、被写进历史书中的法西斯主义意味着一个信仰狂热的民族共同体,它大张旗鼓地吞噬和消化个性,致力于建立一个先验性的信仰狂热团体——种族、人民、国家、德意志……私人生活在至高无上的集体性熔炉中消亡。政治宣传覆盖了所有领域,规定人们要按照精确的、既定的、独一无二的方式去阅读、思考、消费、着装和行事。任何其他言论都是不合群的,会遭到打压、诋毁,甚至封杀。理性一钱不值,在某些地方甚至被视作衰败的因素、腐朽的源头。相对于理性,法西斯更加推崇民族天性、大众冲动,以及群众的非理性力量,这种力量往往被强有力的言论和洗脑性的媒体手段激发和煽动。这种纯粹非理性的实现,需要权威的领导人、伟大的组织者,以及高度概括的原则。
然后是狐狸一样的法西斯主义:它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在形式上做了调整,并进行了能指上的变革。因为自由主义本身是具有可塑性的,这也正是它的力量所在。政变已不再流行:在如今全球媒体和图像主宰的时代,太显眼,太难站住脚。这绝非上策……因此,人们抛弃了马基雅维利狮子的暴力,转向同为斗兽的狐狸,它以狡猾、诡诈、弄虚作假出名。狮子借助的是军队的力量,狐狸借助的是阴谋诡计的力量。
就内容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大改变:涉及的无非是将“多”简化为“一”,是抑制个性,使之服从超然于个性之上的集体;他们借助奇幻思想和本能,而不是理性;他们威胁恫吓;他们通过攻击敌人——实质上是替罪羊——来为恐怖统治辩护;他们不会束缚人的身体,而是控制人的灵魂;他们不会虐待肉体,而是对人的精神进行狂轰滥炸;他们不会发动军队;他们将知识分子格式化,让他们不思考或再也无法思考:没有新内容,除了包装盒以外……
这项事业的成功有目共睹:在自由主义掌控的地方——《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之下的欧洲毫无疑问是其中一部分——出版业和新闻界搅拌着这一锅味同嚼蜡的稀粥;权力在握的政客们,左派右派混淆不清,他们维护的是同一个计划,却为了舞台效果制造出虚假的分歧;主流思想歌颂的是主导者的思想;市场成为所有领域的法则:教育、健康、文化,这是当然,但军队和警察也是一样;政党、工会、议会都是致力于重现同质社会的寡头集团中的一分子;他们抑制大众的批判理性,转而推崇非理性的沟通逻辑——被占据垄断地位的大财阀们巧妙地搬上了舞台;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通过电视节目的引导来操控大众;对于任何哪怕只有一点涉及崇拜消费主义的建设性计划,他们都会百般阻拦,等等。
狐狸一样的法西斯是微型的,因为它只显现在细微之处。米歇尔·福柯的教诲:权力无处不在。在现实的间隙里,缝隙里,夹缝里。在这里,在那里,在别处,在无数细微的表面上,在无数逼仄的空间里。每一天,这种狐狸般的狡诈都会千百次发挥效力。
另一个权威教诲来自拉·博埃蒂(La Boétie):他在《论自愿服从》中表示,任何权力的实行都伴随着受众的赞同。这种微型法西斯主义并非从天而降,而是随着它的摆渡者像根系一样在向外生长辐射,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摆渡者,用电工用语来讲,我们就是这种邪恶电能的导体。证实这一点是第一步,这对于反抗思想来说至关重要。明白了哪里有异化,知道了它怎样运作,来自哪里,才能满怀希望地展开后续工作。
[1]巴黎西部郊区的一个镇,雷诺汽车公司的创始地,曾经是法国重要的“工人阶级堡垒”。
[2]1955年5月到1956年2月,加缪曾为《快报》(I’Express)写专栏文章,评论阿尔及利亚危机,这些文章后来以“时事三”(Actuelles III)为题结集出版。
[3]精神分析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