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敦博真正重要的学术贡献不是“邓巴限度”,而是这一限度的“社会脑”解释。当然,为确立邓巴限度这一特征事实,饶敦博需要投入足够长期且艰苦的田野观察与数据分析。对社会脑的解释,最佳综述,仍是上面引述的2007年9月7日《科学》杂志饶敦博的文章——《社会脑内的演化》,尤其是图P-4和图P-5。这里的图P-4表明,个体想象未来以及想象其他个体意图的能力(这是大脑前额叶新脑皮质的职能)受新脑皮质扩张幅度的制约。在这一制约下,最大的群体规模保持在40~60之间。用饶敦博的语言来说是,特征数值是45,也就是15的3倍,而15是5的3倍。注意,这里出现的三个规模常量—5(家庭生活)、15(洞穴聚集)、45(社群规模),是社会脑在演化中能够支持的社会规模的3个关键常量。我在《行为经济学讲义》里讨论过,象群与人群是超越第三常量的少数已知物种(参阅图P-6)。饶敦博在2016年发表的一篇论文《说说这件事儿:闲聊人数是否受心智建模能力的制约?》(Somethingto Talk about: Are conversation Sizes Constrained by Mental Modeling Abilities?)(9)。他在这篇文章里认为,参与面对面闲聊的人数通常不会超过4人,因为与人们在白天工作时段交换储存在各自长期记忆里的知识不同,闲聊(统计显示,闲聊内容的2/3是关于其他社会成员的“传闻逸事”)需要的脑区主要涉及短期记忆和工作记忆,但它要求参与者尽可能追随闲聊的全过程并想象其他参与者的意图,以便能及时且恰当应对。由于短期记忆与工作记忆不易追随和想象来自“四面八方”的发言与意图,如果闲聊的人数超过4个,就会有人放弃闲聊(例如“开小会”)。在一篇发表于2014年的论文里,饶敦博考证,火的使用(发生在大约距今160万~15万年之间这样漫长的时期内)与集体狩猎之后凑着篝火烹饪食物(社交餐饮),对强化群体成员之间的信任感至关重要。这篇论文是《围着篝火聊天是如何演化的》(10)。这篇短文的图1显示,为维持足够大的群体的成员之间足够高的信任感,平均每天,人类需要4个小时以上的闲聊,而“能人”只需要“1小时”的社交时间。仅当语言能力、食物与篝火三者都具备的时候,人类才可在夜幕降临之后有4个小时的闲暇时间用于社交。在饶敦博的另外一本书《最好的亲密关系》中,他转述了我在《行为经济学讲义》里有更详细引述的脑科学家塔尼亚·辛格(TaniaSinger)的情感脑研究,尤其是她关于信任感的实验。
图P-4 社群规模与大脑新皮质的关系
注:类人猿社会群体的平均规模随着“新脑指标”的上升而增加。此处,“新脑指标”由前额叶体积与大脑扣除前额叶之后其余脑区的总体积之比表示。
资料来源:《社会脑内的演化》,第317卷,第1344–1347页,图1。
图P-5 与灵长类脑量的演化相关的三大因素
注:与灵长类脑量的演化显著相关的三大因素:觅食范围、日常行为、大脑前额叶(新脑皮质)的尺寸。这三大因素更像是演化的制约条件,而不像是演化的驱动变量。这张图的核心部分是基础代谢率(BMR),第一,为维持必要的营养与代谢水平(首先由身体的尺寸决定)而必需的脑量,这一脑量与个体寿命(也受身体尺寸的影响)相互影响。第二,身体尺寸与食物摄入(由基础代谢水平决定)相互作用。第三,身体尺寸和食物摄入(通过每日可达的范围)决定了日常行为与觅食或家园的范围,而这一范围依赖于由信任度足够高的个体构成的群体的规模。新脑皮质(前额叶在最近50万年甚至最近5万年里扩张形成的部分)必须适应三方面的约束:第一,外在威胁;第二,群体规模;第三,脑容量允许的新脑皮质扩张幅度。
资料来源:《社会脑内的演化》,第317卷,第1344–1347页,图2。
图P-6 社群规模与大脑新皮质的关系
注:这张图选自饶敦博2003年发表于《人类学年鉴》的综述文章,与图P-4不同,这里出现了人类样本,群体规模的均值在100~200之间。
资料来源:汪丁丁:《行为经济学讲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上面介绍的饶敦博1988年的专著和2007年的两篇回顾文章,足以说明他长期以来的核心思路是“社会脑的演化”(机制、功能、个体发生学与群体发生学)。我为图P-5写的注释结论是,新脑皮质(前额叶在最近50万年甚至最近5万年里扩张形成的部分)必须适应三方面的约束:第一,外在威胁;第二,群体规模;第三,脑容量允许的新脑皮质扩张幅度。我在介绍关于非洲大象的行为学研究报告时,借用詹姆斯·布坎南(JamesM. Buchanan)关于“集体决策”的成本分析画过一张草图(参阅图P-7)来演示由生命个体组成的任何群体的“最优规模”。
图P-7 群体“最优规模”草图演示
注:群体规模增加导致制度成本上升,这完全借助于布坎南关于集体决策的成本分析。需要注意的是,布坎南的分析只是关于“民主”制度的,而我在这里所做的推广适用于群体可能演化获得的任何制度。例如,在“利维坦”与“无政府”这两种极端制度之间,大多数人宁愿接受“利维坦”(诸如“独裁”或“威权”统治)也不愿接受无政府,假如民主政治继续缺失或成熟缓慢,这当然就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了维护群体规模,规模庞大的群体仍然会接受威权统治。总之,一方面,经过这样一些扩展、讨论以及相应的假设,不难画出一条随群体规模而向右上方倾斜的曲线,我称为“制度成本”曲线。另一方面,更大的群体规模可以用更短的时间积累更多使群体成员顺利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知识存量,因此降低了对个体智力的需求,于是不难在若干假设下画出一条随群体规模而向右下方倾斜的曲线,我称为“智能成本”曲线。维持个体生存的总成本曲线,是“制度成本”与“智能成本”这两条曲线的纵向叠加,总成本曲线的最低位置在横轴上的投影,就是维持个体生存所需的群体“最优规模”。后来,2018年,我见到饶敦博发表的一篇论文,有与我的布坎南“权衡曲线”类似的主题。这篇论文为《最优化人类社群规模》(OptimisingHuman Community Sizes),详见《演化与人类行为》,2018年,第39卷,第106–111页。
资料来源:汪丁丁:《行为经济学讲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我这篇序言显得过于冗长,因为我必须调用我保存的39篇饶敦博的作品来说服读者相信,贯穿饶敦博全部主要作品的是“社会脑”假说。基于这一假说,未来10年,不难预期,饶敦博的研究,如他自己所称,将为我们带来新的社会学——演化社会学,这一思路十分明确地呈现于《大局观从何而来》(Thinking Big)中。这是他的第三次“轮回”,注意,他在牛津大学已逗留了7年,于是需要为他物色下一个“系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