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好奇(wonder)的产物。努力从整体上描绘周围的世界,这是一部人类思维的浪漫传奇。准确的论述看似极其容易、明显,但我们总是失之交臂。我们继承了传统的理论:我们能够探查旧时代的疏忽、迷信、轻率的概括。我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然而一旦涉及知识细节,便又迟疑不定。“细节”这个词是整个困难的关键所在。谁都不能含糊地谈论整体的“自然界”。我们必须着眼于自然界中的细节,讨论细节的本质及其相互联系的类型。周围世界是复杂的,由细节组成。我们必须确定细节的基本类型,借此来表达对自然界的理解。我们必须分析、抽象、理解这些抽象概念的自然地位。初看之下,我们能够按照清晰鲜明的类别划分在自然界中所发现的各类事物及其特征。每个时代都在努力寻找恰当的分类模式,由它展开各个专门学问的研究。而每一个后起的时代都发现前人的基本分类并不适用。于是,一切把这些分类作为坚实的出发点,对自然法则进行的表述便都染上了怀疑的色彩。哲学便是要破解这个困难。
第一步,我们必须定义“自然界”一词。本书中,自然界指的是根据清晰、明白的感受经验(视觉、听觉、触觉)所解释的世界。显然,这样一种解释对于人类理解是至为重要的。最后这几章要谈的问题是这种解释能带我们走多远?
例如,我们可以将自然界理解为是由永恒之物所构成的,这些永恒之物即是在空间中移动的大量物质(没有它们,空间变成了真空)。这种自然观与日常观察有着表面上的一致性。例如,空间中存在椅子、桌子、岩石、海洋、动物、植物、行星、太阳。一栋房屋、一个农场、一只动物具有持久的自我同一性,这是社会交往的一个预设。一切法学文献都以它为基础。因此,我们将一个物质看作被动的事实,一个在一瞬、一秒、一小时、一年内都相同的个体现实。这样一种有形的、个体的现实,支撑了物质本身的各类性质规定,如形状、运动、颜色、气味等。自然界的事件就存在于这些由性质规定的变化中,尤其是运动的变化。这样来看,物质之间纯粹是空间关系。因此,运动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它改变了物质唯一的关联模式。人类由此出发来讨论这些空间关系,发明了几何学。我们可将空间的几何学特征看作是这样一种模式,即自然界将确定的关系加于一切物质之上,而空间中除了物质外别无其他。我们将空间本身看作是永恒不变、永远同质的东西。这样,我们就对自然界的特征做了一个直接的描绘。这些特征与常识一致,并且在我们存在的每一个瞬间都可以得到验证。我们在同一把椅子上,在同一栋房屋内,用同一个身体坐上几小时。空间关系确定了房子的大小,颜色、声音和气味有延续的部分,也有变化的部分。动物性的躯体与无机性的家具的运动确定了变化的主要事实。在自然界这个一般概念之内,更深刻的“生命”和“精神”概念总会进一步交织。
我力图概略地指出这个关于宇宙的一般常识性概念,这个概念大约在16世纪初即公元1500年左右,在欧洲的一些进步思想家中形成。概念中的一部分是继承了古希腊和中世纪的思想,一部分是根据在任何时候都可在周围世界中确证的直接观察材料。这个概念支撑了一种预设,提供了各类词语,所有进一步的问题都可从中找到答案。在这些问题中,最根本和最明显的是那些关于运动的规律、生命的意义、精神的意义,以及物质、生命和精神之间相互关系的问题。当我们考察16世纪、17世纪的伟人所采用的方法时,我们发现,他们都预设了这种关于宇宙的一般常识概念,并力图运用它所提供的词汇来回答所有问题。
我认为,毫无疑问,这个一般概念表达了关于周围世界的广泛的、普遍的真理。唯一的问题是,这些真理到底有多么基本。换言之,我们必须要问,哪些宇宙的宏观特征不能通过这些词汇来表达,我们还必须要问,除了这些词汇以外,我们能否找到其他一些概念,既能解释这种常识观念的重要性,又能解释尝试观念所忽略的一些相关特征。
当我们审视17世纪至今的科学思想发展时,会发现两个奇特的事实。第一,自然科学的发展已经逐渐抛弃了常识观念的所有单一特征。我们再也不认为这种观念中有什么特征能用来解释整个宇宙了。这种显而易见的常识观念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它的组成部分一个个地被抛下了神坛。
第二个特征同样突出。这个常识概念在人类日常生活中依然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它支配着市场、运动场、法院,实际上支配着人类的一切交往。这个概念在文学中也是至高无上的,为一切人文学科所采纳。于是,对自然的研究是科学,对人文的研究是预设,两者的对立便形成了。当人们试图去做某种调和时,往往会采取某种神秘主义。不过,总体来说,这种调和是不存在的。
的确,即使当我们将注意力仅限于自然科学时,也从来没有哪一门学科会把调和所有自然科学领域的预设作为基础。每一门科学都将自身限定于某一局部的证据,并根据这一局部所提出的概念来建立理论。由于人类的能力有限,这种做法是必要的。但是,我们必须时刻铭记其危险性。例如,在过去一百年里,大学日益加强系科划分。这对于行政管理是必要的,但却容易使教授们的精神活动繁琐化。于是,两种思维模式就是并立的,两者的关系不过是修修补补罢了。
两种不同观点各自的预设会不时发生交织。每一门专门科学都不得不接受其他科学的成果。例如,物理学是生物学的预设。一门学科从另一门学科接受来的成果往往要滞后三四十年。我年轻时盛行的物理学预设依然对今天的生理学家发挥着重大影响。实话说,我们根本用不着谈生理学家。即便是物理学家本身,他们也往往囿于过去物理学研究的窠臼,虽然在细节上有一些异议。
为了理解现代思想中这种零星的新旧交织现象,我要重提旧的常识理论中的主要原则,这种理论直至今天依然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它是正确的。在空间中存在大量保持自身同一性的物质。没有它们,空间就是真空。每块物质都占据一片明确的有限区域。每一个这样的物质粒子都有其各自的性质规定,如形状、运动、质量、颜色和气味。这些规定有的变化,有的不变。各块物质间的本质关系是纯粹的空间关系。空间本身是永恒不变的,总是包含在内部把各个物质关联起来的能力。几何学是研究这种将关系加之于物质的能力。物质的运动包含了空间关系的变化。除此以外,别无其他。物质所包含的不外乎是空间性,以及对性质规定的被动接受。物质可以并且必须拥有性质。但是,性质规定是一种自在的空泛事实。这是自然界作为自足、无意义的事实复合体的重要理论。这就是自然科学独立论(autonomy),是我在这几讲中所否定的理论。
现代思想的状况是这个总体理论中的每一个观点都遭到了否定,但是这个理论整体得出的普遍结论却顽强地保留了下来。结果就是让科学思想、哲学宇宙论和认识论完全陷于混乱。然而,如果没有以这种观点作为隐含预设,任何理论都会被斥为具有不合理性。
最先被抛弃的是有关我们在感性知觉中区别开来的那些性质规定,即颜色、声音、气味等。光与声的传递理论引入了次级(secondary)性质理论。颜色和声音不再存在于自然界中,而是感知者对于身体内部运动的心理反应。这样,自然界中的物质就只能通过质量、空间关系,以及这些关系的变化来规定了。
次级性质的丧失极大地限制了自然界。因为次级性质对感知者的功能价值被归结为单纯的刺激动因。同样,由此引发的心理刺激也不再是自然界的初级要素。颜色与声音成为心理反应的次级(secondary)要素。但是,这里还有一个奇怪的事实,即这些次级要素是由于空间性而发生关系的,而空间性是自然界最主要的基质(substratum)。我认为,休谟是根据次级性质的认知理论,明确指出认知中这种混杂性的第一个哲学家。诚然,当洛克把颜色看作是自然界事物的次级性质时,他已经隐约触及了这种混杂性。我认为,任何忠于事实的宇宙论都应当承认感性知觉是人为的。换言之,当我们感知红玫瑰的时候,我们就将从一个来源获得的关于红的感受,与从另一个来源获得的对空间区域的感受联系在了一起。我所得出的结论:在解释事物本性上,感性知觉的所有实际价值是非常肤浅的。感性知觉中固有的欺骗性(即虚妄性)特征支持了这个结论。我们看到的星体其实许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了,镜子里或折射出来的不真实的像、重影、吸毒后的视觉感官,这些都是例子。我不同意当代认识论的地方在于,后者只强调感性知觉,原因是它认为感性知觉提供了关于自然界的材料。事实上,感性知觉并不向我们提供可以进行解释的材料。
纯粹的感性知觉不提供解释它自身的材料,这个结论是休谟哲学的一个伟大创见。休谟的《人性论》之所以成为之后一切哲学的不可辩驳的基础,原因就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