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理心有其局限性。
1.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就在战争发生4天之后，美国空军占领了制空权，给地面部队一个喘息、重组、继续战斗的机会。某网站自豪地称，一个月后，地面部队拥有的“空中支持力量比‘二战’期间奥马尔·布莱德雷将军（General Omar Bradley）在欧洲战场率领的美国第二十集团军还要多。”
将领们从中得到一个启示，那就是空中力量很重要，应该充分利用，他们也的确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从五角大楼保留的那些令人震惊的数据中便可以看出。朝鲜战争的第一个月，美国空军每天出动战斗机200架次（韩国当时只有16架次），很快又增长了近千架次。试着想象一下那种情形：飞行员一路小跑着登上各自的战斗机，引擎快速地转动。这样的场景每天都要上演成百近千次。想象这个场面时，想想在长达三年时间内，天天都是如此。这样一想，你便对美国在朝鲜战争中的大规模空战有了一些概念。如果把整个战争中出动的战斗机架次平均计算一下，就是每天900多架次，数据之大，令人震惊；再乘以战争的1 128天，那么总共是100多万架次，确切的数据是1 040 708架次。
该数据也可以推算出美国战斗机投下的武器数量，也十分惊人。当战争爆发时，美国空军的战斗机每天投下约600吨炸弹。这个数据平稳增长，到当年夏天结束时，已经是800吨了。可这只是战争刚刚开始。到战争后期，美国空军有时每天投下数千吨炸弹。算起来，在这场冲突之中，美国空军一共投下了3.2万吨的凝固汽油弹和38.6万吨的炸弹，数量之多，实在震撼。历史学家玛丽莲·B.扬（Marilyn B. Young）在一篇关于美国轰炸历史的惊人之作中指出，如果把火箭和机关枪弹药的数量也包括在内，美军投下的武器总量为69.8万吨。为了解释这个数量有多大，我上网查了一下，几乎相当于两座帝国大厦的重量。
朝鲜战争结束数年之后，美国空军取得的巨大成就被形容为一个传奇。一本出版于1957年的书《空中力量：朝鲜战争的决胜力量》（Airpower: The Decisive Force in Korea ）受到扬的关注。这本书的名字就很好地概括了当时将领们所持的观点。他们惊叹于空军竟然可以像陆军一样攻城略地。仅凭借空中力量，美国“就可以占领并控制任何领地，只要军事情形允许”。其中一次的轰炸行动似乎尤其值得注意。1953年1月，美国空军故意轰炸深入敌军领地100英里之处的一个8平方英里大小的目标。战斗机一天24小时不停地轰炸该处，连续轰炸了5天。那里所有的生命都被杀害，只留下了“扭曲的钢筋和烧焦的土地”。美国空军将领自豪地说道，这是为了清楚地向敌人展示“一个新的战争理念：空中包围”。
美国空军所创下的这个纪录也可以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即从地面上的人们的视角来看，这些人生活在毁灭之路上。对他们来说，空军代表恐惧。朝鲜战争在朝鲜造成了60万平民丧生，而在韩国造成了100多万平民的死亡。共计伤亡人数大于美国内战时期的伤亡人数，原因之一就是空军袭击频率太高。战争结束后，联合国战后重建机构的负责人称，朝鲜是“现代战争史上受破坏最严重的国家，其人民也是最贫穷的”。
2.
玛丽莲·B.扬在关于轰炸的论文中引述了20世纪50年代久负盛名的自由主义记者弗蕾达·柯奇韦（Freda Kirchwey）的一篇文章。柯奇韦惊讶于朝鲜在战后竟如此满目疮痍、千疮百孔，她对于美国的冷漠态度大惑不解。柯奇韦认为，或许那是因为我们“因经历过德国和日本首先采用的大规模杀伤性手段而变得麻木不仁了，然后西方盟国，尤其是美国，出于自卫在广岛和长崎采取了更为完美的大规模杀伤性措施。我们习惯于‘区域’轰炸、‘密集’轰炸以及战略性空袭等可怕方式，其目的不仅是消灭军事和工业设施，更是消灭所有人口”。
朝鲜战争期间，柯奇韦在《国家》（The Nation ）杂志撰文称，苏联、朝鲜诚然也造成那些恐怖的场景，但“美国空军在朝鲜半岛投下大量的凝固汽油弹和炸弹，陆军和海军也对朝鲜半岛进行重型火炮轰炸，以美国为首的部队联盟将整个半岛变成了一堆废墟”，这种恶行找不到任何“借口”。因为“等知道事实真相后，恐惧也将袭扰美国民众。”
弗蕾达·柯奇韦大错特错了，因为等真相明了时，美国人民却根本不在乎。他们从未对朝鲜战争的作战方法表现出一丝反感。他们就是抱怨这场战争耗时太久，似乎永无结束之日。1953年，也就是柯奇韦的那篇文章发表的两年之后，民意调查显示，2/3的美国人支持加大而不是减少军事打击力度。大多数人或许还会支持动用核武器。五角大楼得出结论，参战之后，如果可以确定核武器的使用会缩短战争，而我们却不用的话，美国人民会感到震惊的。正如事实所证明的，哈里·杜鲁门和德怀特·艾森豪威尔都没有授权使用核武器。原因并不是他们担忧会激怒公众，而是因为美国盟友的反对，五角大楼高层也反对，他们都担心苏联出于报复会轰炸日本。美国官员还担心，使用核武器可能不会真正结束朝鲜战争，反而会大大地削弱自身的震慑力。
当战争的热情高涨时，美国人民在战争时期从未突然之间拥有柯奇韦所期待的那种感同身受的能力。那么战后呢？也没有。事实上，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是用共和党信条结束战争的，即威胁使用最危险的核武器。这说明了什么？共和党人吹嘘，艾森豪威尔威胁要把朝鲜变成一个邪恶的地狱。这难道不正表明共和党人非但没有担忧战争造成的民众死亡，反而对其漠不关心，或者至少没有表达关切？对于海外战争中民众的生死持麻木态度的似乎不仅仅是共和党人。在巴拉克·奥巴马担任总统之后，他立即扩大使用装备“地狱火”导弹的无人机。可以预见的是，这肯定会增加平民死亡人数。但是，民主党人厉声反对了吗？答案是没有。
轰炸总有造成平民伤亡的风险。即使是那些在朝鲜上空丢炸弹的飞行员，也没有过多担心自己的行为所铺下的死亡之路。一代人之后，在越南执行任务的飞行员同样如此。“是这样的，”一位参加越南战争的飞行员回忆道，“当你轰炸一座村庄，看到投下去的凝固汽油弹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时，你就知道自己完成了一项任务。一个飞行员感到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在一块地方的上空忙活了半天，然后看到自己没有完成任务。”
那是最糟糕的事情？我们这么说听起来就像纳粹分子。
朝鲜战争的遗产之一就是对空中力量的信赖。朝鲜战争之后，美国再参与任何战争，五角大楼都依赖于空军。丢炸弹已被广泛接受，哪个国家爆发了危机、需要军事行动时，最常见的建议便是轰炸吧。2011年，当利比亚人民抗议穆阿迈尔·卡扎菲、叙利亚人民开始反抗巴沙尔·阿萨德以及2014年“伊斯兰国”组织开始冲击巴格达时，我们都听到了这种声音：“开始轰炸吧。”自由主义者甚至也支持轰炸卡扎菲。正如玛丽莲·B.扬指出的，空中力量听起来很具吸引力。她敏锐地指出，我们将士兵看作低等兵，而将飞行员看作王牌。当看到飞机时，我们感到一阵兴奋，因为飞机是我们这个时代科技力量的象征。战争或许是肮脏的，但空军呢，是闪闪发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