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本身包含丰富的多样性,存在太多的分歧。没有一个突出的占据优势地位的观点,我们将会迷失在一个不同观点织就的漩涡里。我们需要在人们对任何事都无法达成共识且将来也无法达成共识的世界里探索如何获得知识。
现如今,我们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一方面,我们认为挑战自己的观念,尤其是在根本的层面上挑战,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当互联网向我们展示那些挑战我们最基本观念的网页或者文章时,我们又抱怨网络上充斥着相信各种疯狂事情的人们。
一方面,我们希望能有更多意外发现带来的惊喜(serendipity),如此一来,人们便不会被束缚在他们的舒适区。另一方面,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抱怨互联网太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了——充斥了过多的意外惊喜。
一方面,我们对如今可以听到更多的声音这一事实感到庆幸,不再仅限于那些传统的媒体。另一方面,我们又抱怨所有这些信口雌黄、不可信赖的人们能够像学者或者受过训练的记者那样大声发表言论。
我们之所以有种种这些矛盾,是因为网络上观念之杂乱,迫使我们去面对知识策略之中的那种张力,而这种张力此前被旧式的知识媒介所掩盖。我们原以为知识会在一个生机勃勃的“观念市场”(marketplace of ideas)中繁荣增长,因为以纸张为载体的知识将绝大部分的竞争性观念排除在我们的本地市场范围之外。现在我们看到自己身边的各种观念是如此地多元和互异——因为总起来说,互联网过滤器并不会真的删掉东西,而只是把受青睐的材料拿得更近一些——我们对这种新的多样性的价值感到极度困惑。
例如,尝试阅读(或者,如果你在一个特定的年纪,重新阅读)大卫·哈伯斯塔姆(David Halberstam)[85]出版于1972年的获奖经典作品《出类拔萃之辈》(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其时,美国仍在向越南投下数以万计的炸弹。1哈伯斯塔姆试图解释,充满受过良好教育、具备奉献精神之辈的肯尼迪政府是怎样在越南输得一败涂地的。这本书的内容曾因那些家喻户晓的人的名字流行一时,而现在这些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了:麦乔治·邦迪(McGeorge Bundy)[86]、乔治·保尔(George Ball)[87]、切斯特·博尔斯(Chester Bowles)[88]……这本书所讨论的事件很遥远,并常常被作为我们当下所犯的一个最糟糕错误的类比而被人忆起。但是哈尔伯斯坦的问题在深层次上仍未得到解答:这些出类拔萃之辈是怎样把我们带进越战的地狱的?如果这些人,他们受过如此良好的教育,并且世面见得这么多,却还犯下如此糟糕的错误,我们又如何能够相信那些不如此辈之人所给出的建议?
维克多·纳瓦斯基(Victor Navasky)[89],在他1972年所写的关于该书的评论中,引用了哈伯斯塔姆的回答:“他们,由于他们所有的聪明与狂妄自大以及以自我为中心,使得他们不愿意回顾历史并向其学习。”如果哈伯斯塔姆所说的“好人”被安放到大权在握的位置,或许正如纳瓦斯基所说的那样,他们也会“被战争的机器所吞噬”。2
但是重回看似同奥兹(Oz)[90]一样遥远土地的现代读者,会惊讶于另一个问题没有出现在关于白宫究竟犯下了什么样错误的讨论之中。那些出类拔萃之辈确实是聪明且心怀好意的。他们勤奋工作。他们是爱国者。但是当你今天打开这本书的时候,你会立刻因为他们的千人一面感到吃惊:男性。来自东海岸。白人。刚刚步入中年。中学毕业之后均进入了常春藤盟校。尽管没有百分之百的同质性,但他们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他们如果是今天同一家公司的董事会成员,他们将会面临吃官司的风险。如果圈内有久经沙场的军人,旧时国务院的雇员,或者一两个越南人,白宫的政策制定者可能不会在他们所面临的这个问题上犯下如此灾难性的错误。
当下人人都追求多样性。自出类拔萃之辈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起,甚至是我们标准的图片库(standard stock photos)都已然发生了变化。如果一份公司图册上印有三名以上的员工一起工作的画面,他们中至少一人是妇女或者非裔美国人。尽管有完美的理由去批评一个部门缺乏足够的多样性,想让“我认为这个组织太多样化了”这样的句子为人所接受或听起来是明智的,几乎是非常困难的。多样性作为一个目标已经为人们所默认,一部分是因为其作为一种简单的公平,但另一部分更是因为我们的文化长久以来已经接受了观念的多样性会把我们引向更好、更强、更有力的观念。
之后我们再跳出来看看互联网上观念的多样性。在AboveTopSecret.com的网站上,论坛上充满了那些讨论9·11那天是否真的有飞机撞向了五角大楼的人们。在我写作本章的时候,我用谷歌搜索是谁杀害了肯尼迪。排在最前的搜索结果——谁杀害了肯尼迪网(WhoKilledJFK.net)——这样写道:“在沃伦委员会(Warren Commission)[91]的‘结论’”中,给“结论”二字加上了引号。如果你不想讨论几年或者几十年前的事情,搜索“莎士比亚戏剧到底出自何人之手”这一问题。之后,你可以开始寻找真正疯狂的东西——否认原子存在、否认宇宙巨大、否认细菌引发疾病、否认二乘二等于四的人们。而且所有的这一切还仅是在英语世界中。有如此之多激进的分歧,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把其中最极端的部分视为疯子所持的观念——或者是由那些令我们不自在地放弃对其进行判断的文化所持的观念,因为如果不放弃这种评判,我们便不得不将其视为疯狂的文化。
我们对于多样性的喜爱似乎止步于当我们看到了多样性真实样貌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