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自己是对的.结果却错了.这种事最让我恼火。
为什么“正确”会让人心情愉快呢?不管怎么说,这种良好的感觉只能算得上二等快感,可不像巧克力、冲浪、接吻等,可以通过主干道直达人体内部,侵入我们的脾胃、肾上腺、大脑边缘系统,甚至冲击那颗容易晕厥的心。不过,“正确”带来的兴奋感无法抗柜,而且普天共有。最神奇的是,这种感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相同的。我们不一定和任何一个人接吻都会感到愉快,却可以因为任何正确判断而得意。这倒不是赌注的问题,猜对了哪条外交政策有效,比猜对了哪匹赛马跑赢更重要。但不论是赌马还是赌政策,我们都可以兴髙柒烈地投入其中。我们睹的对象也不重要,无论是正确地认出了黄顶莺这种鸟,还是猜中了同事的性取向,都一样让人感到开心。更奇特的是,我们就连猜对了那些不愉快的事,也可以乐上一阵子——比如股市暴跌、朋友失恋。甚至在爱人的坚持下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行李往宾馆的反方向走了15分钟,我们也会因为自己的正确感到高兴。
就像所有美好的经历一样,我们也无法一直保持正确。有时候我们会賭输,有时候也会被别人对正确答案或做法的质疑所烦扰。其实,这种焦虑感本身就反映了我们非常迫切地想要“正确”。不过,总体来说,一方面我们都爱享受正确的乐趣,另一个共同点是,我们还真都感觉自己是正确的。偶尔,这种自以为是的感觉会挂在脸上,特别是在争论、传道、打賭,或者作预测时,而更多时候,这种自以为是只是一种心理活动。很多人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在任何时刻对任何事情的判断,大致都是正确的——从政治观、学术观,到宗教信仰、道德观念、对别人的评判,乃至记忆以及对事实的理解……几乎全都不错。仔细想想,其实挺荒谬的,我们似乎一直不自觉地以为自己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公平地说,我们深信自己的判断,这倒也常常有据可依。不管怎么说,大多数人好歹能顺利地处理好日常生活,这就表明,我们在很多事情的理解上还是比较正确的。有时候,不只是“比较正确”,甚至是“非常正确”,比如我们非常正确地断言了原子的存在(几千年前就有古代思想家提出了原子的假说,那时候现代化学还没诞生)》正确地预言了阿司匹林的药性(公元前3OOO多年前就发现了);正确地追求了咖啡吧里对你微笑的那个女人(现在已是结发20年的妻子)。回顾下来,这些判断正确的时刻,都代表了人类努力的髙水准,也给我们带来了无数平凡的乐趣。因为它们,我们更加确信自己聪明、有能力、可靠、能适应环境。更重要的是,也因为它们,我们才能存活至今。不论是从个人角度,还是从人类整体角度来看,我们之所以能生存下来,都是靠着对周遭世界不断地正确总结。所以一言以蔽之,“正确”的判断,是人类生存中不可或缺的经历,它满足了我们的自尊,是人生中最廉价、最刺激的幸福源泉之一。
犯错。具体说来,是关于作为文化群体,我们如何评价错误,以及作为个体,当内在信念崩溃时,我们会如何处理。既然大家都享受正确的感觉,把正确当做一种常态,那么你可以想象,犯错之后大家会作何感想。一方面,我们会觉得这是偶发的特殊状况,是莫名其妙的秩序失常,另一方面,我们会觉得很傻很丢脸。就像看到考卷上打满了红叉一样,犯错之后,我们也会瑟缩,也会瘫倒在座椅上,然后心情低落,怒火渐起。往好了说,错误是件烦心事;往坏了说,错误就是个噩梦。不管怎样,我们都觉得错误让人泄气又尷尬,跟正确时那种流过全身的暖流,不可同日而语。
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在大家的集体意识中,错误不仅跟愚蠢和耻辱挂钩,还跟无知、懶惰、心理病态甚至道德沦丧联系在一起。意大利认知科学家马西莫?皮亚泰里?帕尔马里尼(MassimoPiattelli-Palmarini)精辟地概括了这种观念。他说,我们犯错是因为(包括但不限于)“心不在焉、分神、兴趣寥寥、缺乏准备、资质差、胆量小、眼髙手低、情绪失控,或者我们在价值观、种族观、社会观、爱国观上存在偏见,或者过于雄心勃勃,以及善于自欺”。照这种普遍流行的悲观观点看来,我们所犯的错误,证明了我们在社会、智力和道德方面的严重失敗。
在我们犯下的所有错误里,对“错误”的错误认知恐怕应当名列第一:我们连“错误”是什么都弄错了。犯错并不能代表智力的低下,反倒是提升人类认知的关键。犯错也不是道德瑕疵,反倒跟人性中最崇髙的一面有深刻渊源,与同情心、乐观、想象力、信念和勇气分不开。错误也并不是冷漠或褊狭的代名词,而是我们学习和进步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有了错误,我们才能不断修正对自己的理解以及对世界的认知。
既然错误对我们的智商和情商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们便无须为犯错而越尬,更无须视之为一个问题。相反,正如本杰明?富兰克林所言,错误是透视人类本性的一扇窗户,从中可以看到我们驰骋的想象、无限的潜能和不安分的灵魂。本书就基于这项正确结论而写成——无论错误带给了我们怎样的迷惘、痛苦和打击,归根结底,它才是教我们懂得自己的良师,而不是正确。
这不是什么新观点。但奇怪的是,我们所处的文化一边鄙视错误,一边又强调错误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何以见得?在我们谈论自己的方式中就有所体现。每当我们犯了错,总是耸耸肩,推说“是人都会犯错”了事。就像蝙蝠对应蝙蝠侠,懒汉对应懒散一样,“人类种族”便直接跟“任何事情总能弄砸”挂钩。在诸多宗教、哲学、科学文献中,但凡涉及人类的部分,几乎都写到“人类天生具有犯错倾向”。而且提到,错误并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肤浅琐事(不像指甲那么肤浅,也不像打嗝和幻觉那样一闪而过)。早在勒内?笛卡儿(ReneDescartes)提出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之前1200年,哲学家兼神学家(后成为圣人的)奥古斯丁就写过:“我错故我是。”(fallorergosum.)依照他的这种表述,人类不仅会犯错,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就是错误本身。
爱犯错的倾向虽然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血肉筋脉中,但融入的方式,很像弹簧小丑被塞在盒子里,你明知道一开盒子小丑就会跳出来,可每次还是会被吓得措手不及。由此看来,错误类似于死亡,都是“人类”一词的隐含属性。而我们认识错误也正如认识死亡,觉得这是每个人都必经的事情,但总觉得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别说高兴。正是这种心态作祟,我们不管犯了什么错,往往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或者不应该发生。于是,要么死不认错,要么厚脸皮辩解,要么装做没犯错,要么对错误轻描淡写,要么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
不肯认错还不只是一两个人的缺点。美国除了航空、医药等高危行业有预防疏漏的措施,其他领域简直找不出防范犯错的辅助手段。你若做了有违道德的事,好歹可以诉求于传统办法,各大传统宗教里不是都有忏悔涤罪的仪式吗?天主教教徒可以忏悔,犹太教教徒则有赎罪日。又譬如“十二部曲”®劝导参与者“对上帝,对自己,对其他人承认罪过的本质”。就连近些年来已经僵化了的司法系统,也跟悔悟有很深的渊源。相比之下,你若犯了错,不管是争论到一半时发现错了也好,还是人生过完一半时发现信仰、政见、人生观、爱情观、职业观通通全错也罢,无论错误有多严重,你都找不到现成的办法来应对这种情况。
怎么可能找得到呢?作为一个文化整体,我们甚至都还没学会说“我错了”这句基本的话呢。非常遗憾,这句话如此简单,错误如此泛滥,认错以后于公共事业又是如此大有禅益,可是我们依然不会承认“我错了”。我们倒也学会了两种替代说法,但这更加衬托出我们认错认得多么勉强。第一种说法是附上一个巧妙的转折,“我错了,可是……”——然后动用天马行空的想象,解释我们为什么错得还挺靠谱儿。第二种说法更加微妙,粉丝更是不少,尼克松在臭名昭著的水门事件中以及里根在对伊朗军售事件中都用过,即“错误已经犯下了”。这种屡试不爽的无主语句简洁地反映出,我们对待错误的唯一态度就是不承认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而一旦别人错了,我们便成了指正错误的髙手。说实在的,如果把正确的感觉形容为甜蜜,那么指出别人错误的感觉绝对是美滋滋了(别不好意思承认)。随便问哪个食品科学家,他都会告诉你,甜味和美味的组合最让人欲罢不能,所以我们才醉心于揪出别人的错误并且乐此不疲。不信你看,哪怕教养再好的人,也得费很大力气才能憋住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句话的冲动。此话的髙明之处在于(或者可恨之处,看你是说话者还是听话者),它所表达的内容丰富而微妙,不仅包含了“我是正确的”这层意思,还点出“当时我就正确地知道自己是正确的”。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正确的平方、正确的阶乘、正确的对数……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正确到了极点,也开心到了极点。当然,你可以克制自己少说这种风凉话,克制久了还可能最终走向成熟。但无论如何,那种感觉,那种“哈,我就知道”的胜利感,是永远不会彻底消失的。
借别人的错误来娱乐和炫耀,自然不大礼貌。哪怕有这种念头都不好,但这倒是很符合人性。由此便能看出我们对待错误的态度为何如此重要。世界上的每一起冲突,无论是蛋糕之争还是中东之争,只要是你想象得到的纷争,大多都是源于对立双方不可兼容、不可动摇的正确感,错误导致的纷争之多令人触目惊心。我们自然也会因为别的事情起争执,从(严重而痛苦的)信任破裂到资源缺乏,以及咖啡还没端上来之类的情况等。但是除此以外,仍有相当多的争吵是为占有真理而进行的拔河赛:为拥有“正确”之权利而斗争。在这种拔河赛里,除非你坚信自己正确无疑,或者因为犯错恼羞成怒,否则倒是不大容易生气的。
就这样,我们讨厌错误而追求正确。这种与生俱来的态度决定了我们在处理关坚持己方正确不仅会危害人际关系,还反映出我们不了解错误发生的频率。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错误并不罕见。可是,毎个人在自己生活中所犯的错误数往往仿佛屈指可数,简直到了有必要讨论一下它有多稀罕的地步。拿科学领域举个例子吧。科学的历史上堆积着各种荒废理论,其中有些堪称是人类所犯过的最夸张的错误——比如天圆地方论、地心论、以太论、宇宙学常数、冷聚变论等。正是发现并纠正了这些谬论,科学才得以一天天进步。随着物换星移,修正后的理论可能也是错误的。由此,科学哲学家总结出一个名字冗长而滑稽的结论,即“自然科学史的悲观元归纳”(PessimisticMeta-InductionfromtheHistoryofScience)。其要旨是:“鉴于过去那些哪怕最无懈可击的科学理论后来一一被证明有误,我们应该相信,今天的所有理论有一天也会沦为谬论。”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科学,也适用于政治、经济、技术、法律、宗教、医学、育儿、教育等领域。不管在生活的哪个领域,上一代人眼中的真理传到下一代人往往成为歪理,倒不如我们也建一套“万事万物史的悲观元归纳论”。
(无论是国际关系、邻里关系、同事关系、朋友关系还是(想必多数读者都不会忘记的)家庭关系尽皆如此。其实,心理医师之间流传着一句格言,即“要么你独自胜利,要么你维系感情”,换句话说,你可以坚持每回合必胜,也可以不介意输贏,仍同亲友保持亲密。但要想鱼和熊掌兼得的话,只能祝你好运。)
不仅人类的共同事业免不了这种厄运,就连个人的命运也难逃一劫。所有人成长到某一阶段时,都会发现以前的观念幼稚可笑。所有人在上一刻孕育出的理论,都不得不在下一刻抛弃它。感觉之微妙,才智之有限,记忆之飘忽,情感之蒙蔽,观念之纠结,世界之复杂……这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导致你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也许你以前从没有思考过我所谓的“错误心理学”,也许你离成为错误心理学家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但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你早已是错误实践者了。你我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