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之不可靠是早期哲学家的心头之痛,因为他们大多把感觉作为知识的主要来源。这就产生了一个大问题:既然感官不可信,又怎能相信那些知识呢?早期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是不承认存在这一问题。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就爱用这个办法,他领导的智者学派在公元前5世纪活跃于古希腊。普罗泰戈拉认为,感觉是知识的唯一来源,但他坚决否认感觉可能出错。你可能觉得这种观点发展下去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观,即主张世界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但除非大家看待世界的眼光相同,否则这种观点毫无用处。由于每个人的看法有差距,普罗泰戈拉后来又主张极端相对主义。借用柏拉图说过的一个例子(正是从柏拉图对智者学派的广泛批驳中,我们才了解智者学派的观点)。如果一阵风吹过,我说是“暖风”,你却说是“寒风”,那么风的温度到底是多少呢?普罗泰戈拉会说,这风对我是暖风,对你则是寒风,仅此而已,根本没有“客观存在”的事实供你理解或误解,感知到的就是事实。如果你我的感知恰好相悖,只能说明我们面对的事实不同。普罗泰戈拉认为每个人对世界的感知都永远是正确的。
虽然普罗泰戈拉否认错误存在,但他毕竟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位公开讨论错误的哲学家,所以依然值得嘉许。不过,大多数人会对他对感知的解释不太满意(就像相对主义在一些铁挣挣的事实面前也显得不堪一击)。比如柏拉图就认为他在胡说。柏拉图相信微风有其内在本质,不管吹到谁身上都是一样的,他还建议普罗泰戈拉买个温度计。不过,柏拉图彻底否认了感觉是知识的根本来源,之前也提到过,因为他相信原始灵魂与宇宙原本一致,人类靠着逐渐苏醒的记忆才慢慢认识到世界的基本真理。其他哲学家則像普罗泰戈拉一样相信感官是信息的重要传输渠道,但不同的是他们承认感觉是不准确的。这种观点似乎合情合理、值得采纳。但这也提出了两个相关的尖锐问題。首先,我们的感官究竟怎样搜集关于世界的信息?其次,我们怎么分辨这些信息的真假虚实?
早期哲学家认为第一个问題从根本上是在讨论空间关系,世界是外在的,感觉则是内在的,所以两者是如何融合在一起形成我们的认知的呢?难道是感官跑出去掰下世界的一小块,再原封不动地藏进体内供大脑思考?显然不可能。但除了梦境、幻觉、疯念之外,大部分认知又不是大脑凭空想象出来的。感官肯定用某种办法填塞了我在第一章中提到的“鸿沟”,搭起了人脑和万物之间的桥梁。要理解这是怎么办到的,不妨把“感知”拆分成两步(虽然一般而言这两步密不可分),第一步是感觉,即神经系统对外界信息做出回应。第二步是认知,即我们消化信息获得意义。换言之,认知就是对“感觉”的理解。
理解就意味着有弹性空间,不管是读书还是认识世界,都可能加入个人思考而偏离字面意义。按照这样的认知模式(感官不再被动地反映环境),则犯错是完全可能的。在理解的每一步上大脑都有可能走岔了道偏离世界,给错误可乘之机。关于认知的第二个问题(怎么分辨这些信息的真假虚实?)由此便有了答案。很遗憾,答案是无法分辨信息的真假。既然除了感官以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解那些事物,自然也没有独立手段来检测感觉是否切实。是的,我们可以询问别人是否有同感,但没办法保证他们就没错。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法确保自己的基本感觉是对的,就像历史上大多数人也无法确保他们弄清楚了夜空的本质。
倒不是说所有的理解都是误解,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样,认知偏离了本义反倒经常启人深思,甚至掲示出深层的真理。看一看生活中一个普通的视觉现象吧,越远的物体看起来越小。假如我们只能看,不能理解,会以为要么那些物体真的缩小了,要么我们长大了。这两种都是爱丽丝漫游仙境般的天马行空的总结。但现在我们知道物体的实际大小是固定的,只是随着距离改变而看起来会相应改变。飞机起飞后并不会变成一个点,后视镜中的楼房也不会因为我们前进而沉没到地平线下面去。
再举个例子说明“理解”的用处。想一想眼睛的盲点,我是指字面意义上的“盲点”——因为视觉神经穿过视网膜、阻碍了视觉处理而形成的那个点。假如感知是未经修饰的感觉,那么由于视觉神经的干扰,视线内应长期存在一个空白点。可情况并非如此,因为大脑在整合信息时自动解决了这一问题。如果盲点周围是蓝天,那么在盲点的位置我们“看到”的也是蓝天,如果盲点周围是时代广场,那么在盲点的位置我们“看到”的是人群和出租车。不仅是这两个例子,还有其他诸多例子都说明了认知未必会扭曲世界,反而可能促使我们看得更加清楚。
感知会起到怎样的作用暂且不论,起码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你根本意识不到“感知”这个过程。形成感觉的机制几乎完全藏在潜意识层操作,由此导致了一个讽刺的结果——我们感觉不到自己是怎么“感觉”的。于是“元错误”的一小块便借机探头。恰恰因为察觉不到“感知”这一动作,看不到错误是怎么钻空子潜进脑海中的,所以我们觉得自己没有错。或者准确点儿说,我们没觉得自己有错。既然都彻底忽视了认知这个过程,我们对犯错的可能性自然麻木不仁。就这样,你、我以及世界上每个人最后都偶尔(相信你不会介意我的形容)会上约翰?罗斯的嫉船脱不开身。
虽然不能把你赶到北极去看上现蜃景,但是要让你看到实际不存在的事物还是很容易的。请看:
这是我最爱的一幅错觉图,不是因为它复杂炫目,而是因为它令人抓狂。图中的秘密在于方块A跟方块B的颜色其实是同样深浅的灰色,没开玩笑,真的。其实,你若把这幅画当成象棋棋盘的话,那么所有笼軍在圆柱体阴影中的白格子(譬如B),跟所有阴影外的黑格子(譬如A)都是一个颜色。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是因为你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理由很好,凭目测你知道黑白格子是完全迥异的颜色。其实,这一结论不是眼睛告诉你的,而是你在经过一系列认知活动后推导出来的,如我此前所述。认知活动之所以会插足,是因为每当我们要判断周围物体的颜色时,仅靠视觉系统来推测会过于不切实际。单纯依赖视觉,只能测量出物体反射的光的波长。这样一来,就像心理学家斯蒂芬-平克(StevenPinker)所言,我们会把阳光下的煤炭看成是白色的,而把暗屋中的雪球当成是黑色的。但现实中考虑到光线的存在,我们会纠正这个问题,所以看到的煤炭本质上依然是黑的,而雪本质上依然是白的。
纠正的办法之一是四周对比。如果某物比周遭环境要亮,它的颜色可能就要浅一些,跟是否有光照无关。这就是为什么在上图的错觉中,我们把方块B当成是浅色的(它比四周方块要亮)。而我们又会自觉把阴影纳入考虑,认为阴影盖住的任何物体颜色其实都没有那么深,经过了这些认知活动后,我们对“方块B是浅色的”更加深信不疑。
这些视觉“纠正”留给我们的是难以撼动的幻觉。第一次看到这幅图,我死活不信那个答案,最后找了一把剪刀把图片剪成几片。可是,看哪!方块A跟方块B并排排列后,居然一模一样。为了打消你撕碎本书的念头,我特地提供了第二张图。
这幅图可能不如剪切拼贴来得有说服力,不过好歹能看到个大概[如果你要剪了图片才信服的话,不妨告诉你,在本图设计者的网站上可以找到原图,此外还有其他许多趣图。这位设计者是麻省理工大学视觉科学的一名教授,名叫爱德华?安德森(EdwardAdelson)]。
这幅错觉图最烦人也最迷人的一点在于,就算明白了它的骗术,你还是不自觉地会上当。看多少遍解释也没用,剪多少幅图片也枉然,反正那两块灰色在你看来是截然不同的。罗伯特?巴特利特明白他离冰岛尚有350英里远所以才没迷路,但要让他看不到眼前渐近的冰岛海岸却只能徒劳无功。幻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顽固性,哪怕你认识到自己受骗,还是避免不了“看花眼”。第二大重要特征是持续性,每次我们都栽倒在同一个地方。第三大特征是普适性,这是全世界的通病,所有人都会产生同样的错觉。®
既然幻觉产生于人类潜意识中共有的认知活动,所以具有以上特征其实很好理解。但重要的一点在于,面对幻觉时,这些认知活动虽然令我们铩羽而归,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是我们的得力助手,这就是为什么全球顶尖学术机构的科学家要以设计错觉图为业。安德森研究的目的不在发现幻觉本身,而在找出产生幻觉的过程。若不是这些认知过程偶尔意外地出错,研究起来可就难如登天了(甚至你根本就无法了解有这么个过程)。更重要的是,既然幻觉人人都有,而非孩童或病人特有,所以它能帮助我们了解在健康成熟的人脑里视觉感知是怎样进行的。因此,科学家研究幻觉并非为了了解视觉系统哪点失畋,而是为了弄懂它何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