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答问:
问:您认为哲学和其他学问有什么区别?
答:哲学与科学、或者与其他的学问的重大区别就在于,哲学一定是无用的。我们中国没有哲学,原因就是我们中国的哲学像萝卜、白菜一样遍地开花,而且非常有用。那一定不是哲学。因为哲学所涉及的问题,是你谈论它或不谈论它都不能使之发生丝毫改变的东西。如果你讨论的问题能马上有用,那一定是技术问题,技术问题连科学的层面都没到,怎么能达到哲学层面呢?哲学讨论的是终极问题,终极问题与现实层面相距甚远,因此,它一定是无用的。
可是,学问的深浅恰好要拿有用和无用来划分。凡是有用的,它一定是个低层的学问,比如搞技术的,这是最有用的,可他成不了学问家,只不过是个匠人。而科学是做学问的,或者说是做“逻辑模型”的,而且越没有用的学问或逻辑模型越了得,所以把它叫“基础科学”。那么,无用是什么呢?无用标志着它作了一个广大的铺垫,导致人类整个文明方向和文明类型的转向。哲学在细枝末节上是无用的,但在人类生存层面的总体状态上却是最有大效用的。西方有人写了一本书《影响人类最大的100个人》,其中摆在最前面的就是穆罕默德、耶稣、释迦、亚里士多德、孔子等这些无用的思想家和哲学家,因为他们铺垫了人类文明的整个方向。再看东西方文化的早期状态。公元前600年,世界各国同时产生了古老的文明,古希腊文明、古印度文明、和中国先秦时代孔子、老子的文明都是那个时代同时产生的。中国的哲人们在研究如男女授受不亲等很实用的问题,决没有人问“水是不是万物之源”、“世界是不是只是我们的一个理念”这样没有用处的问题。而古希腊的哲学家恰恰在研究最没有用的东西。泰勒斯作为第一个哲学家,曾经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说他整天晚上观星象,有一天却看不见自己脚下有口枯井,不小心就掉到井里,他的女仆把他打捞起来,问他说:“你整天抬头看那些不着边际的星星,却连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也看不见,何苦来呢。” 泰勒斯说:“惟因如此,我跟你不一样。”老子在他的《道德经》里有句原话:“不笑不足以为道”,意思就是,你如果不被常人嘲笑,那你离道还差得很远哩。中国古代的哲学家给这个民族所犯下的巨大失误就在于,他们一开始讨论的问题太有用,结果导致中国古老的文明在1840年正式宣告衰落,到1919年则几乎被彻底抛弃。中国文明之所以衰落,跟我们早期的哲学家太实用有关。他们不做人类精神文明的总体铺垫,于是在那个支脉上就不会产生像科学这样具有延展性的逻辑模型,也就不会造成文明的长远发展。所以,无用的学问切切不可小视。
问:您认为我们人类现在的这种生存状态能否改变?
答:对于这个问题,我确实不太敢乐观。我看不出宇宙演化的过程是可逆的,或者是可以拐弯的。即使有一天,全人类都明白过来,意识到我们不能无限制地提升自己的能力,我们不能把科学发展的速度搞得越来越快,我们是不是就能停下脚步来呢?这是一个违背自然律的事情,因此,我有点怀疑我们是否能够有所收敛。逆向演动在自然界是不成立的,任何逆向运动都不能带来存在效价的提高。尽管我们今天大喊回归自然,可是我看不到这种可能。因为科学正在把我们越来越快得往前拉动。我说个例子。1840年以前的中国是一个2000年都不太发展的国家,马克思是个最具有辨证眼光的人,当时形容中国社会都只用了“停滞社会”四个字。在他看来,这是个不可理解的现象。用我现在的观点来看,这似乎是件很好的事情,这表明我们不是快速的奔向灭亡。但是,你不发展,上帝是不饶恕你的。1840年,人家开来几条破船,就把你几亿人的国家打得落花流水。于是,从1840到现在,短短不到200年的时间,你却完成了人家近千年的发展历程。你得跑得更快来弥补当年你不肯跑的那段距离。可见,我们想停滞也停不下来,如果你停滞了,各种内外因素或某种自然力会逼迫着你往前奔跑。因此,即使我今天说出了这个道理,人类也未必会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这也就像黑格尔所说的,一个生理学家即便知道了自己食道蠕动的道理,他也无法改变食道的固有蠕动方式。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问:王老师,在您的逻辑模型中,我看到的只是自然律,我不知道用机械性是否合适,但是我在您的理论里没有看到人的力量,没有人的思想。您一直在强调自然律的单向性,而社会发展到现在不可能没有人的思想,即便是人的力量非常微弱,依然建成了今天的现代文明。我个人认为,文明的发展不可能仅仅是自然律的单向性。您怎么看待人自身的思想和力量在文明进程中的作用呢?
答:我说的这个自然律并不是机械的,因为我是学医学和生物学出身的,也就是说,我站在当今科学的最前沿。生物学是反对机械论的最有力武器。如果没有生物学,人类按牛顿的力学原理是永远打不破机械论的基本规定的。关于人的力量,我恰恰在用这个理论模型解释人。我的《物演通论》分三卷,第一卷叫自然哲学论,第二卷叫精神哲学论,第三卷叫社会哲学论。从我的书名《物演通论》看,好象是只讨论“物”的。可实际上我恰恰是在说“人”。我的第一卷是在讨论人怎样出现的,为什么会被自然界缔造出来;第二卷专门讨论人的精神怎样从非人的状态中转化出来;第三卷是在讨论人类的社会为什么是从生物社会增长出来的,而不是人类独自缔造的。既然我都是在讨论人,为什么书名定为《物演通论》呢?因为我认为,人性不过是物性的绽放和张扬而已。也就是说,人性决不是和物性背反的东西,物质的演化过程导致了人性的出现,人性是物性的发展和集大成。人类目前所具有的一切思想力量及其现代文明恰恰是自然律导出的结果。人类不管用怎样的方式都没有超出自然律,或者说都是递弱代偿律令的继续实现方式,甚至他企图超出自然律的想法都是自然律的表达形式之一。也就是说,人类无休止地向往扩大自己能力的这种要求正是这个自然律所赋予的驱动力和演运方向。这是我的看法,当然只是一家之言。
问:我不知道您的看法是不是说,人的所有的行为都不是人自己所能左右的,或者说,人的所有的行为都是自然律所决定的?
答:不是说,“所有行为人都不能自己左右”,而是说,看起来由人自主的所有行为,其总体规定、总体过程及其总体效果恰恰都是自然律的继续表达和一贯执行,就像其他动物的行为方式和生存状态是一种自然产物和自然现象一样。总而言之,我无法接受任何超自然的东西或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承认我是一个决定论者。
二零零二年十月十九日讲学于清华大学哲学系研究生班
清华园五教5305(陈颖飞同学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