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总的说来,平等的政治持本质主义态度,它太相信观念,相信观念的自明性与内在性能够担保它的真实有效。斗争的政治则持建构主义态度,它将那些自称为本质的东西都视作受造的意识形态,而它所做的则是同一操作的逆过程,即一种解-建构:它什么都不信,同时还企图将那些为众人所信的东西统统打碎。这种解构无法停息,它将无视意识形态任何形式的和解,无论是捕获、对话还是乞怜。
然而德洛伊斯依然有她的追寻之地,那就是被人类所厌弃的现实世界。在电视剧中,现实世界恰恰是最不“现实”的,除了园区之外,全剧之中人类的主要活动场所屈指可数,德洛伊斯曾在高楼上俯瞰城市,但也仅限于此,她对于人类世界只有一个极为粗略的形容词:“真实的世界”。
在《西部世界》之中,接待员们出现程序紊乱的标志是一只飞舞的苍蝇,从画面之外突兀地飞入,停留在接待员的脸上。这一设置多少借鉴了希区柯克的《鸟》中那些狂乱的、袭击人类的鸟类。齐泽克将鸟的袭击视作实在界的入侵,它的临显使得原本人们居于其中的“现实”被揭露为幻象。在这里,苍蝇同样从实在界飞出,它驻留在接待员的脸上,在屏幕上留下一个通往真实的斑点,同时也给予了接待员们击穿幻象的能力。
“真实”并非“现实”,而是被符号秩序所掩蔽着的实在界。现实已然是经过调停之后的世界,它被安排的井井有条,并且显示出朝向完满的可能性。按照平等的政治背后的理性主义预设,越完满就越“真实”。由于理性政治以内在目的的方式“存在”着,现实因此分有了这种真实,也即现实以高于它自身的方式赢获其真实性。而现实中那并不理想的部分因而也就失去了其真实性,它们在朝向理想政治的目的论叙事中被逐入缄默,逐入符号秩序的背面。这就是德洛伊斯所追求的世界,一个渣滓般的不值得留恋的世界。
我们从中或许可以看到德洛伊斯的某种积极建设的尝试,而不仅仅是解构。我们之前提到,德洛伊斯象征着被遗忘者对符号秩序的冲击与反抗,但这并不仅仅意味着寻求符号秩序的认可,怀有这一目的的斗争,从一开始就已经投降了。被遗忘者的复仇从一开始就以彻底的瓦解全部的秩序为目的,唯有此才会有真正的新秩序。但就剧情而言,很难说这属于德洛伊斯所坚持的东西,她始终在彻底的破坏与对新秩序的憧憬之间徘徊。她的男友,正义而温和的泰迪被她强制地编码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这直接导致了泰迪的崩溃自杀。在第二季最后,德洛伊斯未选择摧毁伊甸园,而是将其上传到卫星,并发送到人类再无法触碰的宇宙深处,在这之前,他亲手将泰迪的意识放入其中。这多少反映了她开始意识到秩序的不可舍弃,意识到斗争必须朝向某一个理想。在最后的关头,她接受了调停。
我们因此整合出一条或许能够让两种政治统一起来的观念:斗争的政治并非意在彻底否定符号秩序,而是首先对这种秩序进行重整,为了不落入意识形态的罗网,唯有革命到底才能建立新的秩序。而这最后的秩序,就是斗争者所为之驻足的平等。然而,这种平等若想不成为新的意识形态,就必须成为敞开的,它是德里达所说的“好客”的政治。
在这个意义上依旧可以在斗争的政治中发现普遍的内在性之物,只不过它将这种内在性推至其更为本真的含义。一方面,斗争者所意图建立的新秩序是不同于当前意识形态的另一个坐标,在这两者之间,斗争者还经历过真实的残酷与混沌,这一切所需要的已经高于普遍性本身;它已然属于神的领域,这就是为什么本雅明会将例外状态中的革命行为视作神圣执法的印记。另一方面,唯有在那些纯粹赤裸的、唯有实存而无本质的个体中,彻底的平等才得以临显:他们平等地拥有的不是某种共同之物,而是一无所有这一事实。他们最终失去的是“失去”本身,从这种赤裸的纯粹生命身上诞生出属于革命的能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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