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所以受苦,是因为我们是语言的动物
当我赶到采访现场时,海斯正在谈人类应对世界的两种基本模式。一是解决问题的模式。现代社会的每一次科技进步,都是这种解决问题模式的胜利。同样,在面对人生,尤其是内心的痛苦时,我们也很容易进入到解决问题的心智模式,逃避、拒绝、封闭、压制,都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比如当你失去一个人,你想要收起所有那个人的照片,压制一切跟他有关的回忆,无论美好的还是痛苦的。或者你保留他的一切物品,就好像他未曾死去一样。很不幸的是,一旦你将自己的人生放在解决问题的模式之下,一个最可怕的恐惧就被证实了——你的人生出了问题。除非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你就没法继续生活。
他认为,这种解决问题的思维越强大,我们的另外一种能力,一种当下的、开放的、灵活的能力就越弱。他把这种能力称为“日落模式”——“想象一下你正在全身心地欣赏一次日落。在面对日落时,我们的心情是纯粹的。你不会挑剔这里蓝色太浓,而那里紫色太淡。你只是闭上嘴巴,或者‘哇喔’一声。我们可以看着夕阳发出‘哇喔’的感慨,但看着同类的眼睛时,却很少有类似的反应。如果用欣赏日落的目光去看你的孩子、朋友、伴侣、父母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以这样的目光去看你的过去呢?如果用这样的目光去看你内心那个悲伤的小孩呢?”
海斯先生身材高大,70多岁几乎看不出老态,只有近距离才看清脸上的皱纹和斑点。光头锃亮,让人想起科幻片里邪恶的外星人,但眼神是温和善意的。在美国心理学界,他是一个颇富争议的人物。他开创了后现代心理咨询一个很重要的方法和流派——接纳承诺疗法(ACT),发表过600多篇科学论文,还曾经被ISI(Institute for Scientific Information)评为原创心理学成就对世界影响最大的30个心理学家之一。但与此同时,他在自己的治疗体系中借鉴了许多来自宗教和灵修的方法,让人觉得并不那么“科学”。
他的中国之行受到了尤达大师式的追逐与崇拜,但也有人觉得他像邪教教主。在为他的采访组织的媒体微信群里,不时会传来一些他在北京巡讲时的金句——
“爱不是所有事情,而是唯一的事情。”
“不去思考没人爱我,而是去思考如何把爱带给世界。”
“爱与失去是一件事情,爱与伤心是一件事情,不是两件。”
他宣称,ACT是一门“正常心理学”。并不是说,这种疗法只针对“正常人”琐碎的小烦恼,而是心理痛苦本来就是正常的,试图逃避或者控制痛苦才是各种人生问题的源头。
他说,传统的心理学是建立在病理模型的基础之上的。心理学家很喜欢把各种人类的痛苦按照症状,分门别类地封箱包装,贴上标签,就好像这样就算理解了它们。但事实上,目前没有任何一种“精神疾病”真正符合“疾病”的标准。因为一种“疾病”必须要有明确的定位、定性、病理特征,而“精神疾病”无法满足其中任何一项,连精神分裂症也没有具体的、敏感的生物学标志。
在疾病模型中,治疗的逻辑也很简单,消除潜在的缺陷,无论这个缺陷是在人的大脑里(精神科医生的判断),在认识模式里(认知治疗师的判断),在童年经验里(精神分析师的判断),或者在灵魂或与上帝的关系里(牧师、拉比的判断),或者在你的另一半身上(婚姻、家庭治疗师的判断)。
但在他看来,逃避不想面对的负面情绪,陷入思维的陷阱无可解脱,或者因为害怕受伤而宁愿不去面对生命真正的价值,这些都是正常的心理过程,内置于人类的语言和认知机制本身,内置于解决问题的思维模式本身。
在ACT疗法的底层,是一个由他提出的关于人类语言与认知的行为理论——“关系框架理论”,大概意思就是人类行为是由相互关系的网络决定的。这些关系构成了人类语言和认知的核心,允许我们以符号的方式获取间接经验,而不必事必躬亲地掌握直接经验。比如一只猫不会摸热锅两次,但至少得摸过一次才学会危险,而人类的小孩只要语言的警告就知道热锅不能摸了。
因为语言,我们都是关系性思考的动物,我们可以在任意两种事物,包括思维、感觉、行为倾向、行动等之间建立主观的关联,比如相似、相反、更好、因果关系等等。这些认知工具帮助我们分析环境,发明工具,发明火,创造艺术,把太空船送上太空,但也制造大量的心理烦恼与痛苦,把恶性事件带入到任何情境之中。
比如,当你在这篇文章中读到“日落”这个词,除了你的眼睛划过页面,并没有发生什么,但你的思绪却已经跑了好几个不同的方向。也许你眼前浮现出一幅美丽的日落画面,也许你想到了一部电影中的台词,也许你感到了悲伤,因为这么美丽的日落,你想要与之分享的人却不在身边。
人生而痛苦,生老病死、求而不得、痛失所爱,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语言将这些痛苦(Pain)扩大成更大范围的苦难(Suffering)。正是因为人类语言,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随时都可能重温一个痛苦的记忆,迷失在一个关于未来的可怕预想里,陷入各种令人不快的比较(他的工作比我好)或关于自我的负面评价中(我太胖了,我不够聪明)。
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受苦,是因为我们是语言的动物,尤其是现代消费社会不断刺激我们的欲望和攀比之心,无论一个人多富足,多成功,多少人爱他,他在内心深处仍然可能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面对痛苦时,我们的第一反应常常是逃跑。这种本能是进化的设计。遇到野兽,我们逃跑;遇到火灾,我们逃跑;遇到任何危险,我们都逃跑。在进化过程中,我们一直在逃跑。
现代人当然不必再逃离野兽,但我们逃避负面情绪、不愉快的记忆,以及不想要的冲动与情感。如果有一个神奇的橡皮擦,能将我们的历史中所有的伤痛、背叛、拒绝一并抹去,我们一定毫不犹豫地使用它。但问题是,人类的神经系统里并没有一个神奇的橡皮擦。事情发生了,记忆就永远在那里。除非做大脑切除术,否则无论痛苦的念头、情绪、感觉、冲动,都不可能抹去。而且,每次你试图“解决”这些痛苦,无论逃避、压抑还是对抗,都会触动象征性语言的提醒机制,从而与你想要逃离的东西建立一层更紧密的认知链接。
在北师大的一场讲座中,海斯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比如他很喜欢吃甜甜圈,但是他现在要节食,不能再去吃甜甜圈了。因此他脑海中的小剧场开始了:
“不要想甜甜圈。”
“不要!”“不要想!”
“上面有蘸酱一样的东西掉下来……美味……”
“啊!不要想!!!”
发现了吗?越是与一个念头搏斗,那个念头就变得越强大,越可信,纠缠越深,就像与一个怪兽拔河。
海斯虽然认为语言在人类的心理层面制造了大量的麻烦,但他显然很擅长利用语言,尤其是语言中的隐喻功能。一场采访下来,他已经用了很多隐喻来提醒我们语言和思维是如何在我们大脑中制造幻象的,比如怪兽、眼镜、火车等。
在他最重要的一本ACT普及读本《走出大脑,走进生活》(Get out of Your Mind,Get into Your Life)的开头,他开宗明义地说,这本书要教你的,不是如何打赢这场战争,而是如何离开战场。“从隐喻的角度来说,心理障碍就像一个人站在战场上打仗。战事并不顺利。你战斗得很辛苦,而且你觉得如果不能打赢这场仗,你就不可能过上值得一过的人生。所以,战争一直在持续。但你不知道的是,你其实随时可以离开战场,开始过真正有意义的生活。”
但是,怎么离开呢?
《扪心问诊》第三季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