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完美的谨慎、严格的正义和合宜的仁慈这些准则去行事的人,可以说是具有完善的美德的人。但是,只靠极其正确地了解这些准则,并不能使人以这种方式行事:人自己的激情非常容易把他引入歧途——这些激情有时促使他、有时引诱他去违反他在清醒和冷静时赞成的一切准则。对这些准则的最充分的了解,如果得不到最完善的自我控制的支持,总是不能使他尽到自己的职责。
古代的一些最优秀的道德学家,似乎曾经把这些激情分成两种不同的类型来研究;第一,要求作出相当大的自我控制的努力来抑制的激情、甚至是片刻的激情;第二,容易在转瞬间、甚或在较短的时期内加以抑制的激情;但是,由于这种激情频繁地而且几乎是连续地进行诱惑,它们在人的一生中非常容易把人们引到偏差很大的歧路上去。
恐惧和愤怒,同与它们混合和有联系的其它一些激情一起,构成了第一种类型。对舒适、享乐、赞扬和其它许多只是使个人得到满足的事情的喜爱,构成了第二种类型。过分的恐惧和强烈的愤怒,常常难以抑制,甚至难以抑制片刻。对舒适、享乐、赞扬和其它许多只是使个人得到满足的事情的喜爱,总是容易抑制片刻、甚或一个较短的时期;但是,由于它们无休止的诱惑,它们常常把我们引入歧途,使我们陷入今后很有理由对此感到羞耻的许多弱点之中。前一种激情的趋向常常可以说是促使我们背离自己的职责,后一种激情的趋向常常可以说是引诱我们背离自己的职责。对前一种激情的控制,被上述古代的道德学家们说成是意志坚忍、刚毅和坚强。对后一种感情的控制,被他们说成是节制、庄重、谨慎和适度。
对上述两种激情中的每一种激情的控制本身,具有一种美的东西,为了这种控制本身,它似乎应该得到一定程度的尊敬和称颂。这种美的东西同从这种控制的效用中所得到的、同从这种控制能使我们在一切场合按照谨慎、正义和合宜的仁慈的要求采取的行动中得到的美无关。在一种情况下,这种努力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和高尚激起了某种程度的尊敬和称颂。在另一种情况下,这种努力所表现出来的一致性、均等性和坚忍性,激起了某种程度的尊敬和称颂。
处于危险、痛苦之中,接近死亡之时,保持着同平时一样的镇定,并且隐忍不说同最公正的旁观者的看法不完全一致的话、也不作这样的表示的那个人,必然博得高度的钦佩。如果他为了人类和出于对自己国家的热爱,在争取自由和正义的事业中受难,对他的苦难最亲切的同情,对迫害他的人的不义最强烈的义愤,对他善良意图最深切的由衷的感激,对他的优点的最深刻的认识,都同对他高尚行为的钦佩融合和混杂在一起,并且常常激起这种情感,使其变成最热烈和狂热的崇敬。古代和近代史上人们抱着最特殊的喜爱和好感来回忆的英雄们,许多是这样一些人:他们在争取真理、自由和正义的事业中,在断头台上死去,并且在那儿表现出同他们的身份相称的那种自在和尊严。如果苏格拉底的敌人容许他在自己的床上平静地死去,那么对这个伟大的哲学家的称赞,便不可能获得那种使人眼花缭乱的光彩,这种光彩在后世的人士中一直可以看到。当我们浏览弗图(Vertue)和霍布雷肯(Houbraken)雕刻的杰出人物头像时,我想,在英国的历史上难得有这样的人:他并不感到,雕刻在一些最杰出的人物——托马斯·莫尔先生、雷利、罗素、西德尼等——头像下面的这把一直作为砍头标记的斧子,给附有这种标记的这些人物显示出某种真正的尊贵和情趣,这比他们从自己有时佩带的纹章这种无用的装饰物中所得到的更为优越。
这种高尚行为也不只是给无辜和具有美德的人们的品质增添光辉。它甚至使人对要犯的那些品质也产生一定程度的亲切的敬意;当一个盗贼或拦路强盗被带到断头台上时,他在那儿显得庄重和坚定,虽然我们完全赞成对他的惩罚,但是,我们常常不得不感到惋惜:一个具有这种优异和卓越的才能的人,竟然会犯下这样卑劣的滔天大罪。
战争是一个获得和锻炼这种高尚品质的大学校。如同我们所说的那样,死亡是最可怕的事情;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的人,在任何其它的自然灾难临近时,都不会心慌意乱。在战争中,人们逐渐熟悉了死亡,从而必然会消除在意志薄弱和没有经过战争的人身上可以看到的那种迷信式的恐怖。他们只把死亡看成是生命的丧失,只把它看成厌恶的对象,正如生命恰巧是想望的对象那样。他们也从经验中知道,许多表面看来很大的危险,并不像它们所显现的那么大;通过振奋精神、开动脑筋和沉着应付,常常很有可能从最初看来没有希望的处境中光荣地解脱出来。对死亡的恐惧就这样大为减轻,而从死亡中逃脱的信心或希望则增强了。他们学会了不很勉强地使自己面对危险。当他们处在危险之中时,他们不那么急于摆脱,也不那么心慌意乱。正是这种对危险和死亡习惯性的轻视,使得军人的职业高尚起来,并且在人们的意识中,这种职业同其它职业相比显得更为高贵和体面。在为自己的国家服役期间,熟练和成功地履行军人的职责,似乎已经成为一切时代人们特别喜爱的英雄们的品质的最显著的特征。
巨大的军事上的勳业,虽然同一切正义原则相违背,并且丝毫没有人性,但是,有时也会引起我们的兴趣,甚至为指挥战争的毫不足取的人博得一定程度的尊敬。我们甚至对海盗们的业绩感到兴趣,怀着某种尊敬和钦佩的心情来读知一些微不足取的人的历史。他们在追逐最罪恶的目的时,与任何一般的历史课本或许能提到的情况相比,忍受了更大的艰辛,克服了更大的困难,遇到了更大的危险。
在许多场合,对愤怒的控制似乎没有对恐惧的控制那样高尚和崇高。在古代和现代的雄辩中,正义的愤慨的恰当表示构成了许多最好和最令人叹服的段落。雅典的狄摩西尼痛骂马其顿国王的演说,西塞罗控告喀提林党徒的演说,从表达这种激情的高尚的合宜行为中导出了它们的全部妙处。但是,这种正当的愤怒,只不过是抑制并合宜地缓和到公正的旁观者能够给予同情的愤怒。超过这个界限的那种怒气冲冲的、喧闹的激情,总是讨厌和令人不快的。使我们感兴趣的,不是这个发怒的人,而是作为他的愤怒对象的那个人。在许多场合,宽恕这种高尚的品质,甚或比最合宜的忿恨更为优越。在引起愤怒的一方作了合宜的谢罪时,或者即使他们完全没有作这样表示,在公众的利益需要与最可恨的敌人联合起来以便履行某项最重要的职责时,那个能够抛却一切敌意,对曾经最强烈地反对过他的人们表示信任和热诚的人,似乎应当得到我们高度的钦佩。
然而,对愤怒的抑制,并不总是显出这种绚烂的色彩。恐惧是愤怒的对立面,也常常是抑制愤怒的动机;在这种场合,动机的卑微消除了这种抑制的一切高尚性质。愤怒促使人们攻击对方,而纵容愤怒有时似乎显示出某种胆量和高于恐惧的品质。纵容愤怒有时是虚荣的对象,纵容恐惧却从来不是。爱好虚荣和意志薄弱的人,在他们的下级或不敢反对他们的人中间,常常装出一副激昂慷慨的样子,并且自以为他们也显示出了所谓气魄。恶棍常编造许多自己如何蛮横无理的谎言,并且想象自己因此会成为对他的听众来说如果不是一个和蔼可亲和值得尊敬的人,起码也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现代的风气鼓励人们决斗,因而在一些场合可以说是鼓励私人复仇,这种风气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使当今因恐惧而抑制愤怒变得更为可鄙。在对于恐惧的抑制之中,总有某些高尚的东西,不管这种抑制以什么动机为依据。对于愤怒的抑制则并非如此。除非这种抑制完全以体面、尊严、合宜的意识为基础,不然,决不会得到完全的赞同。
按照谨慎、正义和合宜的仁慈的要求行事,在没有什么诱惑使我们不这样去做的情况下,似乎并不具有高贵的品质。但是,在巨大的危险和困难之中冷静审慎地行动;虔诚地奉行神圣的正义准则,不顾可以引诱我们违反这些准则的重大利益,也不顾可以激怒我们去违反这些法则的重大伤害;从不听任自己的仁慈的性情由于个别人的狠毒和忘恩负义而受到抑制和妨害——这种仁慈可能对这些人实施过,属于最高贵的智慧和美德这样的品质。自制不仅其本身是一种重要的美德,而且,所有其它美德的主要光辉似乎也源自自制。
对恐惧的抑制,对愤怒的抑制,总是伟大和高尚的自制力量。当它们为正义和仁慈所驱使时,不仅是伟大的美德,而且为其它美德增添了光辉。然而,它们有时也会受到截然不同的动机驱使;而且,在这种场合,虽然这种自我控制仍然是一种伟大的和值得尊敬的力量,但是,它们可能会是极端危险的力量。大无畏的勇猛可能被用于最不义的事业。在受到重大的挑衅时,表面上的平静和好脾气有时可能隐匿着非常坚决和残忍的复仇决心。为这种掩饰所必需的内心力量,虽然总是并且必然被卑劣的虚妄所玷污,但是常常受到不持卑劣看法的许多人的高度钦佩。梅迪契家族中的凯瑟琳的掩饰功夫常常受到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达维拉的称颂;迪格比勋爵及其后布里斯托尔伯爵的掩饰功夫,受到了严肃、认真的克拉伦敦勋爵的称颂;沙夫茨伯里伯爵(第一)的掩饰功夫,受到了很有见识的洛克先生的称颂。甚至西塞罗似乎也认为,这种欺骗确实不是非常高尚的品质,但也不是不适用于具有一定灵活性的行为方式,他认为,尽管如此,从总体来看,它还是可以赞同和尊重的。他以荷马著作中的尤利西斯、雅典的地米斯托克利、斯巴达的来山得、罗马的马库斯·克拉苏等人的品质作为这种欺骗的例子。这种隐秘和心计很深的欺骗经常出现在国内大乱之时,出现在激烈的党派斗争和内战之中。当法律在很大程度上变得无能为力的时候,当最清白无辜的人不能获得起码的安全保障时,为了保护自己,大部分人面对恰巧在那个时候占上风的任何政党,不得不采取随机应变、见风使舵和表面上顺从的态度。这种虚伪的品质,也常常伴有极其冷静的态度和毅然决然的勇气。其出色的运用以具有那种勇气为必需条件,正如死亡通常要通过某种检测来确定一样。它可以平常地用来加剧或减轻对立派别之间的那些深切的敌意,正是这种敌意使其成为必要。虽然它有时会有些用处,但是它至少同样可能是十分有害的。
对不很强烈和狂暴的激情的抑制,似乎更不容易被滥用到任何有害目的上去。节制、庄重、谨慎和适度,总是可爱的,而且不大可能被用于任何有害的目的。令人感到可爱的纯洁简朴这种美德,令人敬重的勤奋和节俭这些美德,来自和缓地实行自我控制这种坚持不懈的努力,获得了伴随它们的一切朴实的光彩。在幽僻而宁静的生活道路上行走的那些人,他们的行为从自我控制中获得了属于这种行为的很大部分优美和优雅;这种优美和优雅,虽然不那么光彩夺目,但是,其令人喜爱的程度并不总是低于英雄、政治家和议员的显赫行为所伴有的那种优美和优雅。
在对自我控制的性质从几个不同的方面作了说明之后,我认为,没有必要再进一步详述这种美德。现在我只打算考察:合宜的程度,即公正的旁观者所赞成的任何激情的程度,是因激情的不同而不同的。对某些激情来说,过分比不足较少使人感到不快;而且这种激情所达到的合宜程度似乎较高,或者说,它更接近于过分这一头而不是不足这一头。对另一些激情来说,不足比过分更少使人感到不快;而且这种激情所达到的合宜程度似乎较低,或者说,它更接近于不足这一头而不是过分这一头。前者是旁观者最乐于表示同情的激情,后者是旁观者最不想表示同情的激情。前者也是其即时的感受或感觉合乎当事人心意的一种激情,后者则是其即时的感受或感觉不合当事人心意的一种激情。如下一点可以作为一条一般准则确定下来:旁观者最乐于表示同情的那种激情——因此,其所达到的合宜程度可以说是较高的——是其即时的感受或感觉或多或少合乎当事人心意的一种激情;相反,旁观者最不想表示同情的那种激情——因此,其所达到合宜程度可以说是较低的——是一种其即时的感受或感觉或多或少不合当事人心意的、甚或使他厌烦的激情。这条一般准则,到目前为止在我所能作出的考察之中,还不容有一个例外。少数几个例子马上就能充分地说明这条准则并证明它的真实性。
有助于把社会上的人团结起来的内心感情的倾向,即仁爱、仁慈、天伦之情、友谊、尊敬的倾向,有时可能过分。然而,即使这种过分的感情,也会使得一个人为每一个人所喜欢。我们虽然责备这种过分的感情,但是,仍然同情地、甚至是亲切地看待它,而从来不会厌恶它。我们对它的感受更多的是遗憾而不是愤怒。在许多场合,纵容这种过分的感情,对直接产生这种感情的人本身来说,不仅是愉快的,而且是饶有兴味的。确实,在某些场合,尤其在这种过分的感情施加到卑劣的对象身上(这是常有的事)时,常常使产生这种感情的人感到十分真切和出自内心的苦恼。然而,即使在这种场合,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也会怀着最大的同情来看待他,并且对由于他软弱和轻率而矫揉造作地藐视的那些人感到极大的愤慨。相反,被叫做铁石心肠的这种感情的不足,当它使一个人对别人的感受和痛苦无动于衷的时候,同样使别人对他的感受和痛苦无动于衷;而且,由于把他排斥在世上一切人的友谊之外,也就把他排斥在社会上一切最好的和最舒适的享受之外。
使人们不相往来并且似乎有助于切断人类社会各种联系的内心感情的倾向,即愤怒、憎恨、妒忌、怨恨、仇恨的倾向,其过分较之不足更易使人感到不快。这种过分使一个人自己也感到卑劣和可耻,并且使他成为他人所憎恨的有时甚至是很可怕的对象。其不足却很少受到人们的埋怨。然而它可能是有缺陷的。缺乏正当的义愤是男子品质中最基本的缺陷,而且,在许多场合,这使一个男子没有能力保护他自己或他的朋友使之免受侮辱和侵害。甚至愤怒和憎恨这一本能本身,也是有缺陷的。过度的和方向不适当的愤怒和憎恨便是可恶可憎的妒忌。妒忌是这样一种激情,即以怀有恶意的厌恶心情来看待真正配得上他们所具有的一切优势的那些人身上的优势。然而,在大事情上温顺地容忍无从具备这种优势的其他一些人凌驾于自己之上或超越自己的人,被公正地指斥为没有骨气的人。这种软弱,通常可以在怠惰、有时可以在好脾气、在不爱与人作对、讨厌忙乱和恳求之中看到,有时也可以在某种不合时宜的宽宏大量之中看到,这种宽宏大量幻想它始终可以藐视它那时藐视的利益,于是就十分轻易地放弃了它。然而,继这种软弱之后到来的常常是极度的懊丧和悔恨;而且开始时表面上所具有的那种宽宏大量,到最后常常让位于最恶毒的妒忌以及对这样一些人身上优势的憎恨——这些人一旦获得了这种优势,便常常仅仅因为获得了这种优势而成为真正配得上这种优势的人。为了在世界上舒舒服服地生活,在所有情况下都有必要像维护自己的生命或财产那样,去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地位。
我们对个人的危险和痛苦的感受,像对个人的挑衅的感受一样,更容易因为它的过分而不是不足使人感到不快。没有一种品质比一个懦夫的品质更可鄙;没有一种品质比一个在最可怕的危险中无畏地面对死亡,并且保持着镇定和沉着的人的品质更值得赞美。我们尊敬以男子气概和坚定态度来忍受痛苦甚至折磨的人;我们几乎不能尊重在痛苦和折磨面前意志消沉,并且任性地作无谓的喊叫和妇人气的痛哭的人。对每个小小的不幸过于敏锐地感到的烦躁不安,把人变成一个他自己也感到可怜的人,变成一个他人感到讨厌的人。一个镇定沉着的人不允许内心的平静为人类日常生活进程中的小小伤害或微不足道的不幸事件所打扰;但是在侵扰世界的自然的和道德上的邪恶中,期待并甘于忍受来自两者的一点痛苦,对他本身来说是一幸事,也给他的所有伙伴带来舒适和安宁。
但是,我们对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和不幸的感受,虽然通常会非常强烈,但也可能非常薄弱。对自己的不幸几乎没有什么感受的人,对他人的不幸必然也总是没有什么感受,并且更不愿意去解除这些不幸。对自己蒙受的伤害几乎没有什么愤恨的人,对他人蒙受的伤害必然也总是没有什么愤恨,并且更不愿意去保护他人或为他人复仇。对人类生活中的各种事变麻木不仁,必然会消减对自己行为合宜性的一切热切而又诚挚的关注。这种关注,构成了美德的真正精髓。如果我们对自己的行为所能产生的结果漠不关心,则我们几乎不会挂虑这些行为的合宜性。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所带来的全部痛苦,感受到自己蒙受的伤害所具有的一切卑劣性质,而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品格所要求具有的那种尊严,并不听任自己受其处境必然会激发的那些散漫的激情所摆布,而是按照他内心的那个伟大居民、那个神一样的人所指定和赞许的那些受约束的和矫正过的情绪来支配自己的全部举止和行为,这样的一个人,才是真正具有美德的人,才是热爱、尊敬和钦佩的唯一真正的和合宜的对象。麻木不仁和那种高尚的坚定,即以尊严和合宜的意识为基础的高贵的自我控制,两者决不是完全相同的,后者依前者的发生程度而变,在许多情况下,其所具有的价值会全然丧失。
虽然对于个人所遭到的伤害、对于个人的危险和不幸完全没有感受,会使自我控制的一切价值化为乌有,但是,上述感受却可能极易过分,而且常常是这样。当合宜感,或者内心这个法官的权能,能够控制这种极度的感受时,毫无疑问,那种权能必然显得非常高尚和伟大。但是,这种控制自己强烈感受的努力可能非常费劲,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一个人通过某种巨大的努力可能在行为上表现得完美无缺。但是,两种本性之间的争执,内心的思想冲突,可能过于激烈,以致不能始终保持内心的平静和愉快。造物主已经赋予他这种过于强烈的感受,而且他的这种感受并没有因早期的教育和适当的锻炼而大为减弱和变得冷酷的聪明人,将在职责和合宜性所许可的范围内,回避自己不能很好适应的境况。软弱和脆弱的感情使其对疼痛、苦难和各种肉体上的痛苦过于敏感的人,不会卤莽地从事军人的职业。对伤害过于敏感的人,不会轻率地投身于派系之争。虽然合宜感会加强到足以控制所有那些感情,但内心的平静却总是在这种斗争中遭到破坏。在这样的骚扰中,判断并不总是能够保持平常的那种敏锐性和精确度;虽然他总是打算采取合宜的行动,但他常常会鲁莽和轻率地以一种他在自己今后的生活中将永远感到羞耻的方式行事。一定的刚毅、胆量和坚强的性格,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对自我控制的一切高尚努力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准备。
虽然战争和派系斗争肯定是形成每个人的坚强和坚定性格的最好的学校,虽然它们是医治一个人的同上述性格相反的懦弱的最好的药物,然而,如果考验他的日期,恰好在他完全学完他的课程之前来到,恰好在药物有时间产生它应有的疗效之前来到,其结果就不会令人满意。
我们对人类生活中的欢乐、娱乐和享受的感受,同样会因其过分或不足而有所不快。然而,两者之中,过分似乎不像不足那样使人感到不快。无论是旁观者还是当事人,对欢乐的强烈癖好,必然比对娱乐和消遣对象的麻木不仁更令人愉快。我们迷恋于年青人的欢乐,甚至小孩子的嬉戏,而很快就对经常伴随着老年人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庄重感到厌烦。确实,当这种癖好并没有被合宜感抑制时,当它同时间或地点、同那个人的年龄或地位不相称时,当他沉迷于它以致忽视自己的利益和职责时,它就被正确地指责为过分,并且被说成对个人和社会都是有害的。然而,在大部分这样的场合,人们主要挑剔的,并不是对欢乐的极为强烈的癖好,而是合宜感和责任感的薄弱。对天然适合于他那年龄的消遣和娱乐不感兴趣,所谈论的只是书本和事业的一个年青人,因刻板和迂腐而为人所讨厌;而且我们并不因他清心寡欲、甚至避开各种不合宜的纵情享乐,他对它们似乎没有多少爱好,而称赞他。
自我评价可能太高,也可能太低。高估自己是如此令人愉快,低估自己是如此令人不快,以致对个人来说无可怀疑的是:在某种程度上高估自己没有少许低估自己那样令人不快。但是,那个公正的旁观者的看法也许会截然不同。对他来说,低估自己必然总是没有高估自己那样令人不快。就我们的同伴而言,我们更经常抱怨的无疑是其自我评价过高而不是不足。当他们摆出一副凌驾于我们之上的样子或者把自己摆在我们前面时,他们的自我评价就伤害了我们的自尊心。我们的自尊和自负促使我们去指责他们的自尊和自负,而且我们不再充当他们行为的公正的旁观者。然而,如果这些同伴容忍其他任何人在他们面前假装他具有并不属于他的某一优点,我们就不仅责备他们,而且常常把他们当作为卑劣的人加以鄙视。相反,如果他们在其他人中间竭力争取使自己再靠前一点,接着爬到我们认为同他们的优点不相称的很高的地位,那么,虽然我们不可能完全赞成他们的行为,但总的来说,我们常常会对此感到高兴;而且,在无所妒忌的情况下,我们对于他们所感到的不快,几乎总是大大少于如果他们容忍自己被贬到低于自己应有的地位我们就会感到的那种不快。
在评价我们自己的优点,评判我们自己的品质和行为方面,具有两种不同的、我们必然据以衡量它们的标准。一种是完全合宜和尽善尽美的观念,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够理解的观念。另一种是接近于这种观念的标准,通常是世人所能达到的标准,是我们的朋友和同伴、对手和竞争者中的大部分或许实际上已经达到的标准。我们在试图评价自己时,很少(我倾向于认为从来没有)不或多或少地注意到这两种不同的标准。但是,各种各样的人的注意力,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的注意力,常常极为不同地在它们之间分配,有时主要是指向前一种标准,有时主要是指向后一种标准。
当我们的注意力指向前一种标准时,我们中间最有智慧和最优秀的人,在自己的品质和行为中所能见到的只是缺点和不足;除了能找到许多理由来表示谦卑、遗憾和悔改以外,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妄自尊大和自以为是。当我们的注意力指向后一种标准时,我们可能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影响,感到自己真正处在我们用来衡量自己的那个标准之上或之下。
具有智慧和美德的人把他的主要注意力集中于前一种标准——完全合宜和尽善尽美的观念。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存在这种观念,它是人们根据对自己和他人品质行为的观察逐渐形成的。这是内心这个伟大的神一样的人,这个判断行为好坏的伟大的法官和仲裁者缓慢、循序渐进和逐步进行加工的作品。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准确地掌握这种观念,根据为此作出的那些观察的感受的细微程度和精确程度,根据进行这种观察的专心程度和注意力的大小,所掌握的这种观念在色彩上或多或少是协调的,所勾画出来的轮廓或多或少是逼真的。具有智慧和美德的人,生来就赋有极其精确和细微的感受能力,他们在进行这种观察时,倾注了全部心力。轮廓上的特征天天有所改进,色彩上的瑕疵天天有所改正。他比其他的人更加努力地探索这种观念,他更加深入地理解了它,他在自己的心中形成了某种更加正确的概念,而且更加深切地迷恋于它那优雅而神妙的美。他尽其所能地按照那个完美的模型来塑造自己的品质。他临摹那个非凡的画家的作品,但他决不能临摹得一模一样。他感到自己一切最大的努力中存在着不够完美的地方,并忧伤和苦恼地看到人造的复制品有多少地方不同于神造的原物。他怀着关切和羞耻的心情回忆起,自己是如何常常由于缺乏注意力,缺乏良好的判断力和性情,从而在言语和行动、行为和谈吐上,违反这些严格的完全合宜的法则;并且就这样偏离了那个他愿意据以改变自己品性和行为的模型。确实,当他把自己的注意力指向第二条标准时,指向他的朋友和熟人通常能达到的那种完美程度时,他可能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长处。但是,由于他主要的注意力总是指向前一条标准,他从与前一条标准的对比中所受到的贬抑,必然远甚于从与后一条标准的对比中可能得到的抬高。他从来不如此洋洋得意以致甚至傲慢地看不起真正不如他的那些人。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自己的不足,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出那个跟正确模型约略相似的复制品时所遇到的困难,因而他不会抱着轻视的态度来看待他人更大的不足。他决不以其卑贱而凌辱他们,而是怀着最宽容的同情心去看待他们,并且,乐意以自己的劝告和实例,在一切时刻促使他们进一步提高。如果,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他们偶然胜过他(谁的品质能如此完美无缺以致不会有不少人在许多不同的条件下会胜过他呢?),他决不去妒忌他们的长处,他知道,超过自己是多么不容易,因而他对他们的长处表示尊重和敬意,并且必然给予它们以应得的高度赞许。总之,那种真正谦虚的品质,非常谦逊地估计自己的优点、同时充分认识他人优点的品质,在他的全部心田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一切行为和举止上刻下了显著的印记。
在所有自由和有独创性的艺术中,在绘画、诗歌、音乐、雄辩和哲学中,最伟大的艺术家总是感到他自己最好的作品中存在着真正的不足之处,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些作品同他观念中的完美作品相比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对于这种完美作品他已经形成了某种观念,他尽其所能地模仿它,但是他不能指望自己能模仿得一模一样。只有次等的艺术家才对自己的成就感到非常满足。他对那个观念中的完美无缺几乎没有形成什么概念,他对这种概念几乎不加考虑;而且,他屈尊用来同自己的作品进行比较的,主要是其他艺术家的作品,或许还是更次一等的艺术家的作品。布瓦洛,这个伟大的法国诗人(他的某些作品或许并不比古代或现代的同类优秀诗歌差)常常说:没有一个伟大人物曾经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十分满意。他的老朋友桑托伊尔(一个拉丁诗作家,因创作了一些只具中学生水平的作品而喜欢幻想自己是一个诗人)却装出一副总是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的样子。布瓦洛用某种可能是狡黠的双关语来回答他:他当然是这方面有史以来唯一伟大的人。布瓦洛在评价自己的作品时,是用他那诗歌领域里某种观念上的完美的标准来加以对比的。我相信,他尽了一个人所能作出的最大努力,来深刻地思考这个观念上的标准,来精确地把它想象出来。我认为,桑特维尔在评价自己的作品时,主要是用他那个时代其他一些拉丁诗人的作品来加以对比的。对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来说,他的水平当然是不低的。但是,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使整个一生的行为和谈吐始终如一地和这种观念上的完美有些相像的话,确实要比渐渐做成任何一个精微艺术品的复制品困难得多。艺术家总是以其全部技能、经验和知识的充分掌握和重新整理,从容不迫地坐下来从事他那宁静的工作。聪明人在健康时和患病时、在成功时和失意时、在劳累和懒懒散散时、也在最清醒时,都必定保持自己行为的合宜性。极其突然和出乎意料的困难和不幸的袭击决不会使他惊骇。他人的不义决不会惹得他采取不义行动。激烈的派系斗争决不会使他惊慌失措。战争的一切艰难险阻决不会使他沮丧和胆寒。
在以其很大部分的注意力指向第二条标准、指向他人通常得到的那种平常程度的优良品质,以评价自己的优点,判断自己的品质和行为的人们中间,有一些人真实和正确地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大大超过了这条标准,这一点也为每个富有理智和没有偏见的旁观者所承认。然而,这些人的主要注意力总是指向一般的完美标准而不是观念上的完美标准,他们很少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他们几乎谈不上什么谦虚;他们常常是傲慢、自大和专横的;他们还是那种最喜欢赞美自己和小看别人的人。虽然他们的品质一般说来是很不端正的,而且他们的优点不具有真正谦虚美德的人所具备的那种优点,但是,他们那以极端的自我赏识为依据的极端的自以为是,迷惑了民众,甚至常常使比民众高明得多的那些人受到欺骗。民间和宗教界最没有学问的冒充内行的人和骗子经常并且是令人惊奇的成功,足以说明民众是多么容易为最放肆和没有根据的各种自我吹嘘所欺骗。而且,当这些自我吹嘘为某种高度真实和实在的优点所维护时,当它们因为夸示卖弄所能给与的一切光彩而变得炫耀夺目时,当它们得到地位很高和拥有巨大权力的人物的支持时,当他们常常吹牛成功并且为此博得民众的高声喝采时,即使能清醒地作出判断的人也常常沉湎于众口交赞之中。正是这种愚蠢的喝采声常常起到使他那悟性发生混乱的作用。而且当他只是从某一远处观察那些伟大人物时,他常常倾向于怀着某种真诚的钦佩心情去敬仰他们,甚至怀着比那些人所显示的自我尊崇更强烈的尊崇心情去敬仰他们。在不存在妒忌的场合,我们都乐于表示钦佩,并且因此而在自己的心意中,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把在许多方面非常值得赞美的那些品质,变得在一切方面都十全十美。或许这些伟大人物过分的自我赞美是很容易理解的,甚至被十分熟悉他们并且对这些目空一切的自我吹嘘——不接近他们的人常常怀着尊重、而且几乎是崇敬的心情来看待它——一笑置之的那些聪明人抱着某种程度的嘲笑态度看透。然而,在所有时代中都有这种情况:大部分名噪一时、信誉卓著的人,其名声和信誉也常常在相隔最远的后代中变得一文不值。
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这种过度的自我赞赏,就很少能取得人世间的伟大成就,取得支配人类感情和想法的巨大权力。最杰出的人物,完成了最卓越行动的人,在人类的处境和看法方面引起了极其剧烈的变革的人;成就巨大的战争领导人,最伟大的政治家和议员,人数最多和取得最大成功的团体和政党的能言善辩的创始人和领袖,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不是因为他们所具有的很大的优点,而是因为某种程度的、甚至同那种很大的优点完全不相称的自以为是和自我赞赏,而崭露头角。或许,这种自以为是,不仅是驱使他们去从事头脑冷静的人决不想从事的一项事业所必需的,而且是驱使他们去博得追随者们的服从和忠顺,使其在这项事业中支持他们所必需的。因此,当他们屡获成功时,这种自以为是常常诱使他们迷恋虚荣,这是一种几乎接近疯狂和愚蠢的虚荣。亚历山大大帝不仅希望别人把他看成是一个神,而且起码很想把自己看成是这样一个神。他在临终时,完全不像神做的那样,要求他的朋友把他列入人们尊敬的神的名单——他自己很早以前就开列的名单,他那年迈的母亲奥林匹娅(Olympia)或许也荣幸地被列入了。在他的追随者和门徒们充满敬意的赞美声中,在公众普遍的赞扬声中、人们仿照神谕(或许是跟着这种赞扬声),宣告他是最有智慧的人,是最伟大的苏格拉底式的贤人。虽然这个神谕已不容他自命为神,但其威力尚不足以阻止他幻想从某个无形而非凡的神那里得到神秘而频繁的提示。凯撒的头脑没有健全到足以阻止他非常愉快地认为自己是女神维纳斯的家谱中的一员;而且,在这个被他说成是自己曾祖母的维纳斯的神殿前,当罗马元老院这个显赫的机构把一些过高的荣誉作为天命授与他的时候,他没有离开座位去接受。这种目空一切同几乎是充满孩子气的爱好虚荣的其它一些行为结合在一起——这种孩子气的爱好虚荣是几乎不能马上凭借非常敏锐和广泛的理解力想象出来的——似乎加剧了公众的猜忌,从而增加了他的刺客的胆量,加速了他们的密谋的实施。当代的宗教和风俗很少鼓励我们的伟大人物自命为神,甚或自命为预言家。然而,成功同公众强烈的爱戴结合在一起,使得一些最伟大的人物晕头转向,以致把大大超过自己真正具有的价值和能力归于自己;而且,由于这种自以为是,促使自己从事许多轻率的有时具有毁灭性后果的冒险活动。伟大的马尔伯勒公爵所取得的几乎没有一个平常人能够自夸的那一10年不间断的辉煌胜利,并没有诱使他做出一个轻率的举动,说一句轻率的话或显示出一种轻率的表情。这几乎是他所独有的特性。我想,不能说后世另外一些伟大的战争领导人——尤金王子、已故的普鲁士国王、伟大的孔代亲王、甚至古斯塔夫二世——也具备这种适度的冷静和自我控制。蒂雷纳似乎最接近于这种品质,但是,他一生中所处理的几件不同的事情足以表明,他身上的这种品质并没有马尔伯勒公爵身上的那种完美。
在平民百姓的小小打算中,同样也在高层人士的雄心勃勃和勇敢的追求中,巨大的才能和成功的计划起初常常怂恿人们去从事最后必然导致破产和毁灭的事业。
每一个公正的旁观者对勇敢、宽宏大量和品格高尚的那些人的真正优点所表示的尊敬和钦佩,是一种恰如其分和有充分根据的情感,所以也是一种稳固和持久的情感,并同他们命运的好坏完全无关。而这个旁观者对他们过分的自我评价和自以为是所易于产生的那种钦佩,是另外一回事。当他们取得成功时,他确实常常被他们完全征服和制服。成功遮住了他的眼睛,不仅使其不能看到他们事业中的许多轻率鲁莽之处,并常常使他不能看到他们事业中的许多不符合正义的地方;而且使他对他们品质中的缺陷不加挑剔,而常常抱着极其热烈的钦佩态度去看待它。然而,如果他们时运不济,各种事情的面目和名声就会大大不同。过去认为是英雄式的宽宏大量的行为,恢复了过分轻率鲁莽和愚蠢所应该有的名声;过去隐藏在繁荣景象后面的那些贪婪和不义的邪恶的东西,现在暴露无遗,并且损害了他们事业的一切声誉。如果凯撒在法萨卢斯战役中不是取得胜利而是遭到失败,这时他的品质就会被贬低到只比喀提林稍好一点的程度,而且最愚钝的人也会用甚或比当时加图所具有的一个党徒看待凯撒的事时具有的全部敌意更为邪恶的情调,把这种事业看成是反对国家法律的行径。凯撒真正的美德——正当的爱好、简明而高雅的文笔、合宜的修辞、娴熟的指挥战争的能力、对付不幸事件的才略、面临危险时显示出的冷静和镇定的判断能力、对朋友忠诚的感情、对敌人无比的宽宏大量,这些都为人们所公认,同喀提林他具有许多高尚的品质的真实优点在当时为大家所公认一样。但是,他妄图夺取一切的野心所表明的那种目空一切和不义,将使所有那些真实优点黯然失色。在这方面和其它一些已经提到的方面,命运对人类的道德情感具有重大的影响。而且,根据境遇的有利或不利,能使同样的品质变成普遍爱戴和钦佩的对象,或者变成普遍憎恨和蔑视的对象。然而,人类道德情感的这种巨大的失调,并非毫无用处;在这里和在其它许多场合一样,甚至在人类的弱点和邪恶方面,我们也可能赞佩上帝的贤明。我们对成功的钦佩,同我们对财富和地位的尊敬一样,是以同一原则为基础的,它对于确立各阶层之间的区别和社会的秩序同样是必要的。这种对于成功的钦佩,引导我们较为平静地去顺从人类事务的发展进程向我们指出的那些优胜者;引导我们以一种尊重、有时甚至是尊敬的心情来看待那种再也不能抗拒的能带来幸运的暴力,不仅是像凯撒或亚历山大大帝那种杰出人物的暴力,而且常常是最蛮横和残暴的人,如阿提拉、成吉思汗、或帖木儿等人的暴力。对所有这些强大的征服者,人类之中的大部分人必然倾向于带着一种惊奇的、虽则无疑是不充分和愚蠢的钦佩心情来看待他们。这种钦佩引导他们不很勉强地顺从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对自己的统治,而且没有一种反抗能把他们从这种统治中解救出来。
虽然自我评价过高的人在顺利时,有时似乎会比具有端正和谦虚的美德的人得到更多的好处;虽然群众的赞扬声,以及那些从远距离来观察他们双方的人所发出来的赞扬声,其对前一种人发出的常常比对后一种人发出的更为响亮;但是,从各方面加以公正的估量,或许在所有场合,两相比较,真正大为有利的是后一种人而不是前一种人。那个既不把除了自己所真正具有的优点之外的任何其它优点都归于自己,也不希望别人把这种优点归于他的人,并不担心丢脸,并不害怕暴露真相,而是对自己品质名副其实的真实性和稳定性感到满意和安心。钦佩他的人可能不太多,他们的赞扬声也可能不很响亮;然而在其近傍观察他和极其深刻地了解他的那个最聪明的人,对他的赞扬最为热烈。一个真正的智者,对另外一个智者对他的审慎而恰如其分的赞美,比对一万个人对他的虽则热情然而出于无知的嘈杂的赞扬声,更感到由衷的满足。这个智者可能提到巴门尼德:他在雅典的一次群众集会上宣读一篇哲学演讲时,看到除了柏拉图一人外,其他所有的听众都已离他而去,他还是继续宣读下去,并且说,只有柏拉图一个听众,我就心满意足了。
对自我评价过高的人来说,情况就不是如此。在其近傍观察他的那些明智的人,对他的赞美最少。在他陶醉于自己的成就时,他们对他表示的适度和恰当的敬意远远不及他那过度自我赞赏,因而他只把他们的敬意当成是某种恶意和妒忌。他猜疑自己那些最好的朋友。他对同他们交往感到不快。他把他们从自己身旁赶走,而且对他们为自己做的好事的报答,不仅常常采取忘恩负义的态度,而且常常是冷酷的和不公正的。他轻易地信任那些表面上迎合他的虚荣心和自大心理的奉承拍马的人和叛徒卖国贼,而且早先那些虽然在某些方面有缺点但是总的说来还是可亲可敬的人,最终变成了他所轻视和讨厌的人。在陶醉于自己的成就时,亚历山大大帝杀死了克莱特斯(Clytus),因为他想把自己父亲菲利普开拓疆界的功绩占为己有;他使卡利斯塞纳斯(Calisthenes)受尽折磨而死。因为后者拒绝按照波斯方式来崇敬他;他还因为对父亲的好朋友、年高德助的帕尔梅尼奥(Parmenio)产生毫无根据的猜疑而谋杀了他;其后先是使这个老人唯一存活的儿子——其余的儿子都在为亚历山大效劳时死去——受折磨,然后把他送上断头台。菲利普提到帕尔梅尼奥时常常说,雅典人非常幸运,每年能找到十个将军,而他自己在一生中除了帕尔梅尼奥之外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信赖帕尔梅尼奥的警戒防范和心无旁骛,菲利普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安然入睡。他在高兴和欢宴时常常说:让我们干杯吧,朋友们,我们可以安然无虞地畅饮,因为帕尔梅尼奥从来不喝酒。据说,就是由于这个帕尔梅尼奥的干预和筹划,亚历山大大帝赢得了一切胜利;如果没有他的干预和筹划,亚历山大大帝就决不会获得一次胜利。而那些恭顺的、赞声不绝的和奉迎拍马的朋友,他们拥有亚历山大给予的仅次于他的势力和权限,瓜分了他的帝国,甚而在劫走了他的家庭成员以及同这些成员有血统关系的亲属之后,不论男女,一个接一个地加以杀害。
对于具有比平常人更多和更卓越的长处的那些杰出人物的过高自我评价,我们不仅常常加以宽恕,而且常常完全加以体谅和同情。我们把他们看做勇敢的、宽宏大量的和品格高尚的人,用到他们身上的所有这些词语,意味着高度的赞扬和钦佩。但是,我们不能体谅和同情这样一些人过高的自我评价,在这些人身上,我们看不出什么超人之处。我们对他们过高的自我评价感到讨厌和憎恶,要我们加以原谅或容忍会有一些困难。我们把它称为骄傲和虚荣——用到他们身上的这两个词语中的后一个词总是意味着严厉的责备,前一个词也在很大程度上含有这个意思。
那两个罪名,虽然用来在某些方面制约过高的自我评价时是相似的,但是在许多地方,两者是大不相同的。
骄傲的人由衷地并且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确信自己身上的长处;虽然要去猜测这种确信以什么为基础有时可能是困难的。他希望你只用他把自己置于你的地位时真正能用来看待他自己的那种眼光来看待他。他向你提出的要求,只是他认为是正当的要求。如果你显然没有像他尊重自己那样去尊重他,他就会比受到屈辱更为不快,并且像受到某种真正的伤害那样感到愤愤不平。但是,甚至在那时,他也不会屈尊说明自己提出那种要求的理由。他不屑于求得你的尊敬。他还装作蔑视它,并努力保持自己虚假的身份,甚至不使你意识到他的优越从而意识到自己的低劣。他甚或不愿激起你对他本人的尊敬,从而伤害你对你自己的尊敬。
爱好虚荣的人并不是由衷地、并且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简直不相信自己真的具有他希望你归于他的那种长处。他希望你用来观察他的眼光比这种眼光——他把自己放到你的位置上,并假定你了解他所了解的一切时,他真正能用来观察自己的眼光——带有更为鲜明的感情色彩。因此,当你像是以不同的观点,或许是以他本来的面目来观察他时,他会比遭到伤害更感到不快。他抓住一切机会,通过极其夸张和极其不必要地显示他所具有的一些还算可以的优良品质和才能,有时甚至通过虚伪地夸示他具备或者没有具备、或者具备得如此之少以致完全可以说他丝毫未曾具备的那些品质和才能,来展示自己提出希望你归于他的那种品质的要求的理由。他非但不轻视你的敬意,而且用使你极为不安的照顾来博取它。他非但不想压抑你的自我评价,而且适当地维护它,以期你用维护他对自己的评价来作为回报。他奉承你是为了得到奉承。他对你彬彬有礼,大献殷勤,有时甚至向你提供真正和实在的帮助(虽然往往是以此夸耀自己,或许还带有不必要的卖弄的味道),努力使你感到愉快,努力收买你,使你对他有一个好的看法。
爱好虚荣的人看到人们对地位和财产的敬意,很想得到这种敬意,也很想得到人们对才能和美德的敬意。因此,他的服饰、用具和生活方式,全都用来显示他具有比实际属于他的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财产。为了在他一生的早期阶段维持几年这种愚蠢的欺骗,他常常在这种状况终止以前长期陷于贫穷和不幸之中。然而,只要他能维持他的开支,他的虚荣心总是由于自我欣赏而得到满足,他不是在用如果你了解了他所了解的一切你会用来观察他的那种眼光来观察自己,而是在用他设想你受到他服饰的引诱而实际用来观察他的眼光来观察自己。在虚荣心所引致的一切幻觉之中,这或许是最常见的一种。到国外去访问的无名之辈,或者从一个僻远的省份到自己国家的首都作一次短期访问的人,常常试图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这种企图的愚蠢,虽然总是彰明较著的,虽然对一个有理智的人来说是极其卑劣,但是在这里,也许完全不像在其它大多数场合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明显。如果他们逗留的时间不长,就可能避免不光彩地被别人察觉;而且,在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内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之后,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里,用今后极度的节俭来弥补过去的挥霍所造成的浪费。
骄傲的人很少会因这种愚蠢而受人指责。他的自尊心使得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的独立,并且,当他的财产恰好不多时,虽然他愿意过像样一些的生活,但他还是努力在一切开销中坚持节俭和谨慎用钱。他极其讨厌爱好虚荣的人的那种讲排场的花消。或许,这种开支会使他相形见绌。作为某种身份决不应有的僭越,这种开支激起了他的愤怒;他谈到它时所作的责骂从来是极其刺耳和严厉的。
在同那些和自己地位相等的人们相处时,骄傲的人总是感到不那么舒服;在同地位比自己高的人们相处时,他更感到不舒服。他不能申述他那巨大的抱负,这些地位比他高的同伴的面容和谈吐深切地慑服了他,因而他不敢显示出他的抱负。他转而求助于比他低一等的同伴——他不太尊重的人,他不愿选为朋友的人,以及同他们相处不会使他愉快的人,这些人就是他的下级、他的奉承者和侍从们。他很少拜访地位比他高的人,或者,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与其说是为了在同他们相处时得到真正的满足,不如说是为了显示他有资格同这种同伴相处。正如克拉伦登勋爵在提到阿伦德尔伯爵时所说的:他有时到宫廷里去,因为只是在那里能发现比他伟大的人;但是阿伦德尔却很少去,因为他在那里发现了比他伟大的人。
爱好虚荣的人就完全不是这样。骄傲的人力求避开地位比他高的人;爱好虚荣的人则力求他们同自己相处。他似乎认为,他们的光彩总会有一些反射到接近他们的人身上。他经常出没于君主们的宫廷和大臣们的招待会,摆出一副就要得到财产和肥缺的神态,而实际上他若不得到财产和肥缺,反而拥有更珍贵得多的幸福,只要他知道如何享受这种幸福。他喜欢有资格成为大人物宴会的座上宾,更喜欢向其他人夸耀自己在那里荣幸地与大人物亲近。他尽可能同上流社会的那些人物,同被认为是指导公众舆论的那些人,同有聪明才智的、学识渊博的和深得民心的那些人交往;一旦易变的公众爱好的倾向偶然在某些方面对他最好的朋友们不利,他就会避免同他们相处。对于他希望他们引荐自己的那些人,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采用的手法并不总是很高雅的:不必要的张大其词、没有根据的自我吹嘘、持续不断的盲从附和、习以为常的奉承拍马,虽然这种奉承拍马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使人感到愉快和轻松的,而很少是一个谄媚者粗俗的和令人作呕的奉承拍马。相反,骄傲的人从来不是奉承拍马者,对任何人都并不总是那么彬彬有礼。
然而,尽管一切自我吹嘘都毫无根据,虚荣心几乎总是一种轻松和愉快的、而且常常是温厚的激情。骄傲总是一种庄重的、阴沉的和严厉的激情。爱好虚荣的人即使撒谎,说的也全是无害的谎言,意在抬高自己而不是压低他人。说句公道话,骄傲的人很少堕落到卑劣地撒谎。可是,如果他这样做,他的谎言就决不会如此无害。骄傲的人撒谎和不撒谎对他人来说都是有害的,本意都是贬低他人。骄傲的人对于他认为他人不正当地享有的较高地位满怀愤怒;他怀着敌意和妒忌来看待他人;而且,在谈到他们时,他常常竭尽所能对凡是他认为是他人的长处由以产生的根据都加以低估和贬低。无论什么有关他人短处的流言蜚语传播开来,虽然这些流言蜚语很少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但他常常乐于相信它们,决不会不愿散播,有时甚至添油加醋。爱好虚荣的人最恶劣的谎言,都是我们称之为小谎的谎言;一旦骄傲的人堕落到说出最恶劣的谎言,情况就完全相反。
我们对骄傲和虚荣的厌恶,通常使我们宁可把我们指责为有这两种缺点的那些人置于通常水平之下而不愿把他们置于通常水平之上。然而我认为,我们的这种判断经常会使我们犯错误;而且骄傲的人和爱好虚荣的人常常是(或许绝大部分是)大大高于通常的水平,虽然并不像骄傲的人实际自认为的那么高,也不像爱好虚荣的人希望别人所看的那么高。如果我们把他们同他们的自我吹嘘相比较,他们好像是适当的鄙视对象。但是如果我们把他们同他们的大部分对手和竞争者真正具有的水平相比较,他们的水平就大不一样,很可能大大超过通常的水平。在存在这种真正的长处的地方,骄傲常常会伴随着这样一些令人尊敬的美德:真诚、正直、高度的荣誉感、热诚和始终如一的友谊、坚忍不拔和不可动摇的决心;虚荣心常常会伴随着许多令人感到亲切的美德:仁爱、有礼貌、在一切小事上报答别人、有时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真正慷慨地报答别人的愿望;然而,这种慷慨是虚荣心常常以它所能有的最绚丽的色彩展示出来的慷慨。在上个世纪,法国人被他们的竞争者和敌人指责为爱好虚荣;西班牙人被指责为骄傲;外国人倾向于把前者看成是更可爱的人;把后者看成是更令人尊敬的人。
爱虚荣的和虚荣心这两个词从来不会被人以褒义来使用。我们有时在心情很好的状况下谈论一个人时,说他因为有虚荣心反而显得更好一些,或者说,他的虚荣心给人的感受更多的是高兴而不是讨厌。但是我们仍然把这种虚荣心看成是他品质中的一个弱点和笑柄。
相反,骄傲的和骄傲这两个词有时会被人以褒义来使用。我们常常说起某个人,说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或者说他过于高傲,从来不做一件下贱的事情。骄傲在这里就混杂着某种高尚的东西。亚里士多德这个当然是对世事洞察无遗的哲学家,在描写高尚人物的品质时,描绘了这种人物的许多特色,这些特色在过去两个世纪内,通常被说成是西班牙人的品质:对一切决心要做的事,他都曾深思熟虑;一切行动都从容不迫甚至迟缓;他的声音是庄重的,他的谈吐是审慎的,他的步伐和举止是缓慢的;他不是在为一切小事奔忙时显得不积极和懒散,而是在所有那些重大的和特出的事务上,需要以最坚定的和最强烈的决心去行动时显得不积极和懒散。他不是一个喜欢危险的人,或者说不是一个鲁莽地去经受没有意义的危险的人,而是敢于使自己面临有重大意义的危险的人,而且,当他面临这样的危险时,他完全不顾自己的生命。
骄傲的人通常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因而认为自己的品质不需要作任何改善。感到自己十全十美的人必然十分鄙视一切进一步的提高。对于自己的长处过于自信和荒唐可笑的自高自大,通常从他年轻时就伴随着他直至耄耄之年。像哈姆莱特所说的那样,他死时,未经抹油,没有受过临终涂油礼,负着他的全部罪恶死去。
爱好虚荣的人就常常不是这样。为了这样一些品质和才能——它们是尊敬和钦佩的自然和恰当的对象——而希望得到他人尊敬和钦佩的欲望,是一种对名副其实的光荣的真正的热爱。这种热爱即使不是人类天性中最好的激情,也肯定是最好的激情之一。虚荣心通常不过是企图过早地僭取今后在时机成熟时应该得到的荣誉。虽然你的儿子只有25岁(这当然只是一个纨袴子弟的年龄),但不要因此对他的未来,对他在40岁之前成为一个非常聪明的和高尚的人,成为一个真正具有一切才能和美德的人——目前他只能是一个吹嘘自己具有、或徒劳无益地妄求获得这些和美德的人——丧失信心。教育事业中的一个重要秘诀就是把这种虚荣心引导到正确的目标上去。决不能容许他夸耀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才艺。但是,不要总是使他对实现有关真正重要的那些才艺的抱负失去信心。如果他并不热切地想具有这些才艺,他就不会要求获得它们。鼓励这种欲望;提供一切手段以促使他获得这种才艺;虽然有时他会在功夫尚未到家时装出一副已经获得这种才艺的样子,但不要对此过于生气。
我说,这些就是骄傲和虚荣心按照各自固有的品质发生作用时表现出来的不同特点。但是,骄傲的人常常是爱虚荣的;爱虚荣的人常常是骄傲的。没有什么会比如下情况更为自然:对自己的评价超过他应有评价的人,希望别人也更高地评价他;或者,希望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超过他对自己所作评价的人,这时对自己的评价还是高于他应有的评价。这两种缺点常常存在于同一种品质之中,两者的特点必然混杂在一起;我们有时会发现,虚荣心的浅薄和不恰当的卖弄夸张同骄傲的最有害和幼稚的傲慢无礼结合在一起。因此,我们有时不知道如何去识别一种特定的品质,或者不知道把这种品质列为骄傲还是虚荣。
其优点显著地超过通常水平的人们,有时会低估自己,有时也会高估自己。这种人虽然不是非常高尚的,但在私人交往中往往完全不是令人不快的。他的同伴们在同这样一个虚怀若谷和不摆架子的人交往时都感到自己非常舒畅自在。然而,如果这些同伴们并不具有比常人更强的识别能力和更宽宏大量的品质,虽然他们会对他产生一些友好的感情,但是他们不常对他产生较大的敬意,而且他们的友好热情远远不足以补偿他们淡薄的敬意。不比常人具有更大识别能力的人们,对别人的评价从来不超过对自己的评价。他们认为,他似乎在怀疑自己是否同这样一种地位或这样一种职务完全相称;于是立即转而喜欢一些对自己的资格不抱任何怀疑的厚颜无耻的蠢徒。虽然他们可能具有识别能力,然而,如果他们不宽宏大量,他们肯定要利用他的单纯,并且装作对他们有某种优势的样子,这种优势是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拥有的。他的和善可能使他对此忍受一段时间。但是最后,常常在为时已晚之时,在他应得的地位无可挽回地失去,因他的犹疑不决而被他的一些很热心虽则并不那么有功的同伴所篡夺时,他才变得不耐烦。这样一个人早先一定为选择了这些同伴而感到莫大的幸福,如果在以后的现实生活中,他从那些他昔日对他们友好的同伴中得到的总是相当公正的报答的话,他就会有某些理由把他们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而且,一个过于谦虚和过于朴实的年青人常常会变为一个不被人看重、整天抱怨和心怀不满的老人。
天赋大大不如通常水平的不幸的人们,有时对自己的评价似乎更不如他们的实际状况。这种谦卑有时似乎会使他们陷入白痴的行列。无论谁不辞辛劳去仔细调查一下白痴,就会发现:他们中许多人的理解力决不低于另外一些人——这些人虽然被人认为生性迟钝和愚蠢,但没有人认为他们是白痴。许多白痴受到同常人一样的教育,就差强人意地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算账。许多从未被看成是白痴的人,尽管受到了精心的教育,尽管在他们年事已高时尚有足够的精力去试图学会他们在幼时的教育中未能学到的东西,但从未能差强人意地学会上述三种技能中的任何一种。然而,出于某种骄傲的本能,他们把自己列入年龄和地位与自己相同的那些人的行列,并且鼓起勇气坚决地在自己的同伴中维护自己本来的地位。出于某种相反的本能,白痴感到自己不如你可以介绍他认识的每一个朋友。他非常容易受到的虐待,可能使他陷入愤激和狂怒剧烈发作的状态。但是,任何良好的对待,任何善意或恩惠,都不能使他挺起身来平等地同你交谈。然而,如果你最终能使他同你交谈,你就常常会发现他的答话非常中肯,甚至通情达理。不过,他们内心巨大的自卑感这种特有的意识总是留着痕迹。他似乎畏畏葸葸,而且可以说是不敢正视你的面容和同你谈话。尽管你貌似谦虚,他在把自己摆在你的位置上来考虑问题时,还是感到你必然会认为他大大地不如你。一些白痴,或许还是大部分白痴,似乎主要或完全由于理解能力上的某种麻木或迟钝,而被看成是白痴。但是,另外有些白痴,他们的理解力并不显得比未被看成是白痴的许多人更为麻木或迟钝。然而,在自己的同事中维持自己平等地位所必需的那种骄傲的本能,在前一种人身上似乎完全没有,在后一种人身上就不是如此。
因此,最能为当事人带来幸福和满足的那种自我评价,似乎同样也能给公正的旁观者带来最大的愉快。那个按照应有的程度、只按这种程度来评价自己的人,很少不能从他人身上得到他认为是应当得到的一切敬意。他所渴望的并不多于他所应得到的,而且他对此感到非常满足。
相反,骄傲的人和爱好虚荣的人始终不会感到满意。前者对于他认为别人的长处不符合实际感到愤慨和憎恨。后者对于他预先感觉到的随同自己那些没有根据的自我吹嘘被人发觉而来的羞耻一直忐忑不安。即使真正具有高尚品德的人的各种过分的自我吹嘘,因其杰出的才能和美德而得到维护,更主要的是因为他运气好而得到维护,它们也欺骗了群众,这些群众的赞赏他不怎么重视,但是它们欺骗不了那些智者,这些智者的赞同是他不得不加以重视的、他们的敬意是他渴望获得的。他觉得他们看透了他,也怀疑他们鄙视他那过度的傲慢;从而他常常相应地遭受很大的不幸,这些人起先是他留意提防和秘而不宣的敌人,最后是他公开的、狂暴的和极其仇恨的敌人,而他们以前的友谊似乎曾使他无忧无虑地享受最大的幸福。
虽然我们对骄傲的人和爱好虚荣的人所感到的厌恶,常常使得我们宁可把他们估计得低于他们的真正地位而不愿高估,然而,除非我们被某种特殊的人身侮辱所激怒,我们简直不敢粗鲁地对待他们。在一般情况下,为了使我们自己畅快,我们尽量采取默许的态度,并且尽可能迁就他们的愚蠢行为。但是,对于那些低估自己的人,除非我们具有比大部分人更大的识别能力和更慷慨的品质,至少我们很少不像他对待自己那样不公平地对待他,而是经常比他做得过头。不仅是他的心情比骄傲的人和爱好虚荣的人更不愉快,而且他更容易受到他人的各种虐待。几乎在一切场合,过于骄傲都稍好于在各方面过于谦逊;而且在当事者和公正的旁观者看来,某种过高的自我评价的情感似乎比任何过低的自我评价的情感更少令人不快。
因此,在这种自我评价的情感中,像在其它各种感情、激情和脾性中一样,最能使公正的旁观者感到愉快的程度也就是最能使当事人自己感到愉快的程度;而且,其过度或不足最少令前者不快,也就相应地最少令后者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