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是先看到朋友圈刷屏的反对咪蒙文章,才看到那篇著名的“非虚构”作品。因为我已取关咪蒙两年之久,不知道她在扑腾些什么。此次推出文章的是咪蒙公司孵化的另一个公众号“才华有限青年”,可以简称为咪蒙系,我也未曾关注过。如果不是朋友圈的媒体朋友争先恐后地在各自的媒体上发布批咪蒙的文章,我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
此次引起争议的文章的确是典型的咪蒙风格,它虽然欺骗了不少读者,但显然也有很多人已对咪蒙免疫——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揭穿了。但诚实地说,公众号上涌现的铺天盖地的批咪蒙的文章,也让我免疫了。打开其中几篇,道理都对,可觉得那么相似,因为在上一轮批咪蒙的时候,这些话已说过了一轮。
从咪蒙崛起到现在,这是社交网络上第N次“反咪蒙运动”,咪蒙的话语体系没什么更新,反对者的话语体系也是如此。咪蒙反不倒,反咪蒙运动只能持续,而咪蒙的受众与反咪蒙的公众号的读者,很可能不是同一批人。
如果批评只是同温层里的自说自话,那么批评除了道义正确外,它的意义在哪里?如果说咪蒙为了热点无所不用其极,那么反咪蒙运动,是否也在利用“咪蒙”这个热点,以至于每抓到咪蒙的一个问题,就会演变成一个大型的公共事件?
制造爆款
到目前,已经有足够多的人扒出文中的事实漏洞和逻辑漏洞,主创者也出来回应,自我挽尊称这是“非虚构”。简单地说,这篇文章要么是编的,要么是在某个事件基础上各种添油加醋而成。
为何造假?理由再简单不过:制造爆款,圈尽可能多的粉,每多涌入一个粉丝,就响起一声金币落袋的声音。咪蒙从原本的“一无所有”成为现在身价千万的自媒体大号,走的就是爆款制造路径。
2018年8月17日是微信公众号8周年,新榜推出了一篇《六年,公号改变命运》,回顾了包括咪蒙在内的几个自媒体大号的发家史:
2012年,咪蒙在《南方都市报》副刊工作,每天在吃喝玩乐中寻找选题,以本名马凌写稿、编辑。这一年她注册了公众号,但只发了一条语音。
2014年,咪蒙辞职并开了一家名为万物生长的影视公司,喊出“北有华谊兄弟,南有万物生长”的口号。然而十个月之后,公司破产了。投入的400万一分不剩,咪蒙背着债务,北上赴京。
2015年9月,咪蒙重新打开了微信公号,推送了第一篇文章。两个月后,就有了40万粉丝,再写了两个月,《致贱人》《致low逼》等爆款接连诞生,就有了200万粉丝。10月份她接到了第一个广告,报价2万,对方还到1万5,12月的报价就翻倍涨到了5万。
2016年,咪蒙的文章至少引发了八场唇枪舌战。一次吐槽实习生的文章发表后,第二天有一百多篇文章都是在骂她。但这无法阻止咪蒙的走红,2016年7月头条45万,二条22万,每个月广告收入300-500万元。
此后这就是咪蒙的常态:无数人在看她,无数人在骂她,但她依旧赚得盆满钵满。2018年咪蒙公众号的头条刊例已经达到了80万。
咪蒙是自媒体发家史的一个缩影。不是人人都像她这样“成功”,但凭借几个爆款文章“出圈”,成为自媒体大号,之后接广告、写软文,年收入几十万的不在少数——这是很多写作者梦想的生活。
而文章出圈的前提是,制造10万+,成为爆款。
我认识一个公众号写作团队,他们经营的一个公众号估值据说已经上千万。每天他们的团队,最关心的就是阅读量。哪篇文章最受欢迎?看阅读量。未来内容的方向是什么?看阅读量。他们每天最开心的是一件事是,阅读量上升了,最失落的一件事是,阅读量下跌了……
不夸张地说,绝大多数传统媒体和自媒体,其实都有一颗制造爆款的心。但爆款本身并不是贬义词,它意味着传播度。
就如同,今天大部分媒体的评论选题里有咪蒙,是因为咪蒙系第一次犯这样的错,抑或是自媒体第一次犯这样的错吗?当然不是。甚至这篇文章也不是咪蒙写的,它只是咪蒙旗下一个团队的作品。但为什么都在谈咪蒙?因为“咪蒙”是自媒体的热点,它更有利于传播。
承认吧,我们骂咪蒙,固然有再次澄清常识的目的,或多或少也有蹭热点的缘由(这不是贬义词,只是客观事实)。
为公众写作
因此,许多批评者说,咪蒙系的根源是,公众号时代的爆款冲动。这并不准确,任何媒体都是为了传播,都有爆款冲动。
也有人说,咪蒙是在迎合受众。我倒想说一句冒不韪的话,反咪蒙者,完全不考虑受众需求吗?
《纸牌屋》第一季里,一家叫《华盛顿先驱报》的政经大报在新媒体冲击下日子难过,但主编对出版人说:“什么微博博客自媒体,他妈的都是个狗屁。他们不是这张报纸生存的根基!我们有着一批渴望严肃新闻的读者,他们才是我每周工作80小时的动力,我不会迎合那些所谓的潮流。”
哪怕是严肃的政经大报,它虽不迎合所谓的潮流,但它也得“迎合”“一批渴望严肃新闻的读者”。
如今在公共领域里,“迎合受众”这个词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贬义词,好像迎合就是放弃底线、丧失原则、摒弃伦理。可事实上,在一个复杂的资本时代,迎合受众是一种必然,不同仅在于程度和立场的差别。
本雅明对资本时代的写作有深刻的阐释。现代社会把文人从传统的神圣殿堂驱逐到了世俗的市场,文人也从精神生产者变成了商品生产者。他们为了生存又不得不进入市场,与资本家同谋,成为艺术生产者来获取报酬。
本雅明写道:“波德莱尔明白文人的真实处境;他们像游手好闲之徒一样逛进市场,似乎只为四处瞧瞧,实际上却是想找一个买主。”
本雅明当然不是赞同将写作商品化,他是想说明,以自我意识彻底抵御资本、大众(还有权力)的侵袭,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刻意让自己与大众保持距离的英雄也只能是反英雄。“因为资产阶级的价值和道德早已站在了人类自由的反面;在一个由物和金钱统治的世界里,洞察真理或仅仅是体验真实的角度并不是人的角度,而是物的角度,商品的角度,是‘异化了的人的角度’。”
本雅明提出的解决办法,是以“异化了的人的角度”来洞察真理,他将这样的人命名为“游手好闲者”。他们像游手好闲之徒一样逛进市场,既置身于大众之中,又与大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沉浸在商品社会中寻找着生存的空间,又对商品社会保持着清醒的认知,清醒而冷静地观察和审视着现存社会,在适当的时机引发语义的暴动,制造突如其来的震惊。
换句话说,任何传播最终都是指向受众,只是有人将写作换取可观的价位,有人是在写作得以抵达受众的同时,“制造突如其来的震惊”。反咪蒙者,更近乎后者,他们是“游手好闲者”,只有在大众中游荡,以“咪蒙”为热点拓开话语空间,才能填补常识的空白,完成表达的使命。
修辞不诚何以可能
这也意味着,以爆款、迎合受众等来反咪蒙,是老套且失效的话语体系。因为反对者,也免不了追逐热点、争取受众、制造爆款的冲动。咪蒙其实就是从古至今都有的地摊文学和小报文学,它们将文字当做赚钱的工具——道义上理亏,但却是市场经济的常态,只要不违背法律,你情我愿,万物皆可交易。
那么咪蒙真正的问题在哪?
《易·乾卦·文言》说:“修辞立其诚”。无论是何种形式的写作,“诚”都是基础,我们不谈更高要求的真诚、诚意,而仅仅是最低限度的要求——诚实。
古人强调且信奉“修辞立其诚”,所以有“文如其人”的系统性说法。比如:“鬯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寒涩人诗必枯瘠,丰腴人诗必华赡,拂郁人诗必凄怨,磊磊人诗必悲壮,豪迈人必不羁,清修人诗必峻结,谨敕人诗萎靡: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秉,非学之所至也。”
但太多的事实证明,言不及义、言不由衷、言过其实、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现象比比皆是,人不如其文也非常普遍。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就曾一针见血指出,写作可能存在巧言令色、虚伪和不道德。林奕含在采访中谈到她是如何看待小说中房思琪的遭遇时说,“整个故事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
不诚实、虚伪或许才是咪蒙系写作的最大问题:哪怕你是市场交易,也得童叟无欺。而咪蒙写作中所有的情绪、构思、表达乃至想传达的意思,都缺乏最基本的诚实,它们或夸大、或杜撰、或断章取义、或哗众取宠。咪蒙系往往事先揣度读者的心态和情绪,再炮制出相应的情绪填充物——而它是假的。
但是,在一个商品化的年代,咪蒙系的写作必然长期存在,因为受众的情绪才是根源。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反咪蒙运动都轰轰烈烈,但咪蒙屹立不倒,隔一段时间就有爆款刷屏。
编剧许云泽在朋友圈点评这次事件时说:“去比方说腾讯新闻客户端底下看看网友评论吧。你们以为的毒鸡汤正在大面积灌溉,引发共情。不管你说这是浅表需求也好,制造虚假也好,不搞清楚这种大面积灌溉的逻辑,想解构和推翻它,靠一点批判真的是,玩儿蛋。”
这让我想起2018年杨幂的一部电视剧《扶摇》,我身边没有一个朋友看,但这部剧网络点击量破百亿,是2018年拉动腾讯会员最多的剧集。媒体人王恺在微博上这样分析《扶摇》走红的原因:
“看了两眼扶摇,又是底层女性靠性格靠机缘逆袭成功的故事,经典的玛丽苏结构。杨幂看来吃准了这块市场:大城市中下层年轻人,四五线城市主流人群。
“任何偶像剧都有很强的社会属性。现在的社会问题是,分配不公,上层与下层距离越拉越大,所以要让人们发泄,舒缓和调节,这里面的上层社会女性被塑造得诡计多端,性格狭隘,不能不说是为底层出气。
“但另一方面,社会阶层尚未稳固,所以反抗有理,上升有道。扶摇的这种‘直上’,显然也是这种社会心理的反应。”
咪蒙系的走红也是这个理,它走的是下沉路线,像OPPO、VIVO一样,在三四线城市开疆拓土,我们在这边声嘶力竭,但咪蒙的读者很可能不在我们的舆论场里。
骂咪蒙,是最容易制造爆款,但也是最保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