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李满
编辑 / 何瑫
插画 / 思达
视觉 / 张楠
运营编辑 / 谷粒多
微信编辑 / 尹维安
首都国际机场,我最熟悉的地方
我是一名“站姐”,2016年夏天到2018年夏天,我为15位艺人拍了两万多张照片,其中有约一千五百张被精心修过发布在微博上。无论是机场、演唱会还是节目录制现场,我总能找到办法进入到最靠近艺人的区域,然后举起相机,摁下快门。
全国可能有几千人和我做着相似的事情,我们享有同一个身份:“站姐”。然而两年过去,我什么也没得到,按照饭圈的评价体系,我只能算是个三流站姐——既没有在圈子里建立起声誉,也没有挣到钱,连追的明星也一个个走向暗淡。到最后,我摧毁了自己对偶像的信仰。
“站姐”意为管理“站子”的女性,“站子”则是及时跟踪艺人行程发布照片的社交媒体账号。这套体系从韩国流传进来,迅速适应并改造了整个粉丝圈子。我熟练地掌握这一系列技能。首都国际机场是我最熟悉的场地,在很多个早晨或者傍晚,我要在这里等上两到三个小时来拍摄偶像登机或抵达的画面。
拍完之后,我去地下一层的麦当劳,花上十几分钟吃点东西,顺便把照片导入电脑。等进度条变成满格,就马上合上电脑,乘一旁的升降梯到地下二层,搭机场线至三元桥站换乘10号线赶回北四环的学校上课。
在列车驶向三元桥站的20分钟里,我神经紧绷,从当天拍摄的好几百张照片里选出9张,先用Lightroom调色,再打开Ps液化人脸修掉瑕疵,然后撰写一段合适的文案,夸赞偶像今天独特的美貌与气质,和照片一起发布在微博上。
一切工作完成,列车到站,我匆匆收拾东西换乘到10号线,在这一趟车上,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遍又一遍地刷新微博,查看其它粉丝对于这套照片的反响。
并不是每次拍图都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很多时候,因为当天不够好的光线或偶像脸上的痘印,我无法在短时间内把图修出想要的效果,只能不断调整参数,紧盯屏幕分辨每一点细微的差别,直到列车停下,车上人都走光,我才茫然地抬起头,用很长一段时间反应过来,机场线已经到达终点站东直门。
偶像给了我微信,打碎了我的梦
我很少和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们提起我的追星故事,因为这会使我像个异类。
我从小到大接受了最标准的应试精英教育,被灌输的目标是“让优秀成为一种习惯”,没有朋友会把这么多时间浪费在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就算有时讨论到某个明星,我也不敢表现得对他们太了解,只能附和说:“对,我也真的记不清他们的脸。”
我始终无法全身心地融入这个系统。尽管我成绩不错,考上了这所令人向往的名校,但面对激烈的竞争我总是感到苦闷,也表现得不太合群。上高中的时候,我被同班同学们排挤,午休时间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就一个人呆在厕所浏览视频网站。就在这段时间里,因为一个演唱会视频,我成为了女团成员A的粉丝,她在台上闪闪发亮、受人喜爱,在台下也标榜自己努力奋斗。
我太羡慕这样的状态了,开始在生活里模仿她。她握话筒的时候小拇指会不自觉地翘起,我没有话筒可以握,所以我拿起水瓶喝水的时候,也把小拇指翘起来,这个习惯到现在我也没有改掉。
假期的时候,我会去参加她们团体的活动,即便是要横跨大半个中国。父母表示了支持,他们对我平时的刻苦用功一直很满意,觉得这作为紧张学习中的调剂非常合理。不能否认女团给了我很多拼搏的动力,她们宣扬着要为梦想付出汗水,这显然要比老师们陈旧的说教更有感召力。
2016年暑假,我空出大把时间无事可做,便开始频繁地去机场为A接送机,非常偶然地开始了站姐生涯:一次送机时,朋友托我拍A的队友,我顺便也为A拍了照片修过后用微博私信发给了她。没想到当天晚上她就把照片发了微博,转发量比她平时的微博高不少。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意味着来自偶像和其它粉丝的肯定,更重要的是,A因此记住了我,我和其它粉丝不一样了。等她回程的时候,我又拿着相机出现在接机的人群里。
A的活跃粉丝并不多,很多时候在机场都只有我一个人在拍她,所以她非常配合。在我心中她的形象始终是努力上进的可爱女孩,所以我非常乐于看到自己拍的照片为她带来了更多的粉丝,也期待着她的事业更进一步。
我不太敢和她说话,反倒是她主动和我搭话,问我今天拍得怎么样,能不能给她脸修小一点?等安检的时间长了,她就开始和我聊其它成员的八卦,比方说谁又和谁在后台扯皮。这反倒让我不太适应,只能劝她有时间多练练舞,离鸡毛蒜皮的事情远一点。
拍了大概半年后,有一次她去乘红眼航班,快要安检的时候,她没有讲话,突然把手机屏幕举到我眼前,上面是她微信二维码。我起初没懂她在干什么,明白了以后,耳边“嗡”地一声开始轰鸣。
我下意识地扫了码,看到她的微信主页,头像是一个流行的表情包。我手指移到“添加到通讯录”按钮,心里犹豫了一下,没有点下去。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我把手机塞进口袋,转过头叫了一辆出租车,落荒而逃。脸在发烫,口袋里握着手机的手也发烫,耳鸣还在持续。司机问了我三遍,去哪里?我随口答,去市中心。
调整了很久呼吸,我才有勇气去面对那个微信主页,迟疑了很久,点了返回。但我还是无法面对已经拍下的她的照片,我把相机存储卡拔出来,偷偷塞在出租车后座的缝里,下车之后即是永别。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她的关系,完全建立在我是粉丝、她是偶像的基础上,建立在我自己对她形象的幻想和美化上。给我二维码的那一刻,对她来说是一种信任和示好的举动,对我来说,却打碎了我做了很久的梦。
从此我再也没去见过她。后来我听说她退团了。
我想搞到一位巨星
一尊神坍塌了,我就去找下一尊神。而且这次我一定要找到更加遥不可及的更稳固的神,换句话说,我想搞到一位巨星。
没过多久,我对一个当红的流量小生产生了好感,我轻易地在他身上找到了吸引我的特质:他长得很好看,非常有自信,可以坦然接受一切夸赞。他的粉圈已经相当成熟,有好几个粉丝数十万左右的站子,我加入了其中一个,随之被吸纳入这个由站姐组成的小群体。
这个站子有包括我在内的三名“前线”,负责拍图和修图,还有一位美工,负责制作站子的一些宣传图,然后有一位总负责人,她是“站长”,所有的图都是她配上文案发布。我们无话不聊,讨论娱乐圈的每一点风吹草动,很快我掌握了如何像她们一样说话——包括正确地使用缩写(比如“xswl”和“zqsg”分别代表“笑死我了”和“真情实感”;“rs”有两种含义,“人身攻击”和“热搜”,要根据语境仔细分辨)、了解所有明星和他们粉丝的外号、话尾巧妙地融入韩语里的感叹词。
5个人配合得很好,尽管我们分布在3个时区,最快的时候,一张图从拍下到精修后发布只需要15分钟。但直到现在,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另外4人,也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微博ID,我们互相称呼为“姐妹”。
站长会及时更新他的航班信息,这些都是从黄牛手上花几块钱买来。如果他飞经首都机场,只要没有要紧的课,我都会去接送机,一次的花费是几百块,这不对我的生活费构成负担。有时他在北京参加品牌活动,我也会想办法搞到入场券。有一两个亲密的朋友知道我去拍图,他们表示理解,夸奖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能。唯一的问题是,因为航班的时间没有定数,我偶尔需要半夜起床,有时凌晨才能从机场回来,这加重了我的睡眠困难。
在学校里我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学生:上课、参加社团活动、实习、甚至还进行一些学术研究。我有两个微信号,一个用来追星,一个和现实生活里的人联系。做站姐就像我生活里的一个隐藏副本,如果我不开口,就没有人会知晓。
我觉得没有几个现代人能清醒地面对全部时间,大家都要找个寄托,在其中麻痹痛苦、消解无聊、忘记忧愁,寻找宗教式的超凡体验。不过是我的寄托比较新潮而已。
第一次去接机,我就感受到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阵仗,我挤在一大群粉丝里,所有人都盯着出关的那一个口,只要有一个疑似的人经过,前面的人就发出惊呼,然后所有人都跟着尖叫。终于,他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款款飘过,我急忙举起相机,不小心正好架在前一个人的头顶上,拍到了数张模糊的脸和一张清楚的后脑勺。等他走过,身边的粉丝凑过来观赏我的相机预览,“真是一个名品后脑勺”,她称赞。
因为随行人员和接送机粉丝巨多,几乎无法在机场关外拍到他。为了拍图,必须要“刷关”——就是购买同一天从同一个机场起飞的航班机票,这样就能进入到候机厅拍摄。很快几乎所有卖航班信息的黄牛都开始提供刷关服务,他们总能找到一两百块钱的当天最廉价机票。刷关并非万无一失,因为流量常常会选择走VIP通道,只有跟他买同一趟航班,跟着他飞这趟行程才能确保拍到他。
我很排斥跟飞,觉得这是一种“私生”行为,只会给偶像带来困扰。于是机场能不能拍到他就变成了完全随机事件,有好几次我都空手而归,连人影都没有见到。我安慰自己,观鸟爱好者不也这样,千里迢迢地跑去拍鸟也常常连根鸟羽毛也见不到。后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比观鸟的人还惨,鸟要是出现还会叫两声,流量连好脸色都不会给。
但这样的照片得到了姐妹们的夸奖,她们一致认同这是一种高贵的冷峻气质,我想这说得不错,于是把所有照片都往冷色调整,果然大获成功,最多的时候收获了上万的转发。我越来越相信他应当具有高冷的外表,修图的时候,我要求自己必须把他的皮肤修成无瑕疵的冷白皮,腿的比例也要拉长,发展到最后,随着技艺的精进,我开始给他画雕塑般的下颌线。我的图一旦发布就会成为最受欢迎的那一批,粉丝们在各类官博营销号下安利他的美颜也大量使用我的图片,尽管他实际上并不长那样。
我不仅成功地在照片里把他的脸捏成了我更喜爱的风格,也改变了大家对他脸的印象。回到现实,我一共和这位小生见过二十多次,却没有进行过一次对话,我甚至没有愿望和他交流——吸取之前的教训,如果没有进一步交流,我就不会再发现他不符合我想象的地方,那么这段关系就永远不会覆灭。我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他的脸能及时出现在我的取景框里。
就当我在站姐之路上高歌猛进之时,站子倒闭了。
要成为“神站”吗?我犹豫了
站子的解体非常突然。有一天站长告诉我们她因为现实生活的种种事宜感到疲惫,不再想从事这项副业,也没有人愿意接替她的职务,大家做出了统一的决定:关站。
解散的真正原因,我心知肚明:小生事业转型专注拍戏,曝光越来越少,同类型的年轻演员不可胜数。大家都找到了新的偶像,这种行为称作“爬墙”。
爬墙在饭圈内会被视为可耻的行径,虽然有很多粉丝都会这么干。每换一个新偶像,站姐也相应地要注册新的站子,改掉昵称,甚至要换掉自己的微信号。之后这个群聊天的频率越来越低,直到陷入死寂。
2018年1月,这个群短暂地复活了,5个人都冒出头来激烈地讨论同一个话题:《偶像练习生》的开播。没有人能拒绝选秀的诱惑,这是一场大型的游戏、赌博与造神运动,三个月后有选手会走上神坛,剩下的就没入籍籍无名的汪洋,只需要选择一个选手下注,就能够加入狂欢。
全国的追星族都出动了,无论是之前追韩星的、追流量的、追女团的此刻都成了练习生粉丝,练习生们多是白纸一张,等待着节目组和粉丝的涂抹。秩序还有待建立,谁在微博上拥有更多追随者,谁就拥有了话语权,可以指挥粉丝们的行动、解释选手的行为甚至创造偶像的人设。
成为站姐、通过发布偶像照片积累在微博上的人气显然是一条有效的途径,站姐的数量迅速膨胀,稍有人气的选手都拥有20个以上的站子。我不甘落后,马上为一位前两期节目镜头相对比较多的选手开了站子。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加入了一个偶像图片交易群,站姐们在这里卖出自己顺手拍到的别的明星的图,或者买入自己没有跟的行程图。最初这像是一种互相帮忙的行为,钱也是象征性地收几十块,关系好的就不收。
在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里,这个群的人数从一百人缓慢攀升至两百人,但等《偶像练习生》第一期播完,这个群人数马上达到了上限五百人。我还被拉入了新建的同样功能的三个群,它们也迅速满员。代拍进驻了每一个群,因为《偶像练习生》节目是在大厂影视小镇封闭录制,唯一能拍到选手的方法就是守在园区围栏外,把镜头伸进栏杆的间隙,等选手们上下班路过附近的时候拍上几张,只有职业代拍有耐心在冬日寒风里苦等一天。
最初我不愿意在代拍手上买图,我对她们的动机心存芥蒂,她们不过是想在偶像身上挣钱而已。但是不买图站子更新频率就非常低,粉丝数也少得可怜,哪怕是好不容易自己在竞演的时候拍出了杰作,也只能获得两三百个赞和不过百的转发,节目组会给每位选手的粉丝提供一些免费的竞演票,站姐们分票的时候,也根本不会考虑我。
我妥协了,得知有一位同学翘了所有的课去大厂做代拍,我就从她手上以优惠价买图。她每天备一个小马扎,驻守在正对主干道的栏杆外,每天等上12个小时。我问她挣钱多吗,她说一周挣了一万五,我沉默了,追星族的钱真好挣。
她又说,她认识的代拍同行都是接受了良好教育、家境不错的年轻女孩,如果不是喜欢这些明星,根本没人愿意这么辛苦挣这个钱。她怂恿我也去,但我没法接受,我不想彻底变成偶像产业链上的一个环节。
图买到了,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反响还是寥寥。我请朋友们诊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们强烈建议我应该多上上网,尤其应该去读读“大粉”们的微博,看看她们在为选手们塑造什么样的人设。
我找到几位微博粉丝数有1万多的“大粉”仔细研究,看她们解读一位选手的行为——选手在大家都在吃蛋糕的时候一个人靠在墙上盯着自己的鞋子,她们感叹道:“今天这个世界有没有和你熟一点?”后来节目组解释,只是因为他鞋子脏了,她们又感叹,这位选手真是幼稚得可爱。
我如法炮制,一组下班图,我先截掉了和他一起走路的其它选手,修出孤寂而无助的气氛,等到另一位选手淘汰了,我把原图放出来说,选手又不幸和好朋友离别。站子顺利走红,但我失去了修图的自由,我习惯于观察粉丝们的喜好,然后自觉地形成合谋。
可是我在各个站子的竞争里还是处于下风,我了解到几个人气高的站姐还有“大粉”成为了姐妹,每当这几个站子出图,“大粉”一定第一时间转发,她们还给这几个站子封上了“神站”的头衔。
要加入她们吗?从小就不太合群的我犹豫了。
4月6日决赛夜,粉丝票给了几个“神站”的站姐,我尝试自己购票,相熟的黄牛劝我别买了,“太贵了,不值得,要是我的女儿买我会打断她的腿”。于是晚上我和朋友在决赛场地星光影视小镇边上的肯德基守着看直播,我追的选手成功出道,我痛哭流涕,觉得付出的一切都值得,然后我开始修我买来的图,太闪耀了,我忍不住给他加上一圈光晕。
半夜,爱奇艺包下附近的海底捞,请各个选手的应援会管理和站姐吃夜宵,我也被邀请在列。同一个选手的粉丝坐在一桌,然后一位负责粉丝运营的爱奇艺工作人员作陪,饭局开始我们都自报家门,几个“神站”都如雷贯耳。
轮到我了,我有点紧张又羞怯,把站子名字说错了,但是其他人听了也没有反应,马上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工作人员把座位换到了粉丝最多的站姐边上。我感到苦闷,就着广播里循环播放的节目歌曲,一个人吃掉了桌上所有羊肉卷。
“搬家”压垮了我
《偶像练习生》出道的一共有9个人,这9个人从练习生期间就开始互相攀比,出道后更是较劲个没完。可以拿来比较的东西太多了:粉丝做的应援、杂志和代言产品的销量、微博的转发评论点赞数量。这一切都需要钱,就连做出一个漂亮的微博数据量也需要花至少4毛钱一个的价格购入大量微博小号。钱从粉丝的口袋飞向制造出偶像的各个组织,这可能就是偶像被制造出来的重要意义。
谁为偶像花的钱多,谁就能收割自己的信徒,如果谁一毛不拔,那他一定会被其它粉丝唾弃。站姐不仅要花钱,还必须要昭告天下自己花了钱。
我决定做一个场面大的应援项目,挑中了时代广场的LED屏——通过国内的应援中介就能预定,价格是一万出头轮播一天,比国内很多一线城市的LED还要便宜。可我其实从来没有去过纽约,纽约人大概也不会因为一张一闪而过的东方面孔心动,但这9个人里已经有人登上了时代广场,那我偶像理应一样。我要做的事情其实很少:通过经纪公司拿到肖像使用权许可,把钱和要上屏的照片发给中介。应援公告发出来的时候,粉丝们都表示感动,仿佛身临其境。
真正投放的那天,只有一位身在纽约的粉丝拍来了照片和视频,我第一次发现,这块LED比我想象的面积要小得多,我偶像的脸淹没在时代广场的喧嚣里,在这世界的十字路口,他的形象显得平平无奇,无法引起任何注意。
后来这个应援中介还一直给我介绍他们的新项目,从拉斯维加斯赌场门外的大屏幕到英国泰晤士报广告,我唯一心动的就是,等我爸生日的时候,是不是可以给他在家乡市中心的LED大屏买一天广告,他也许会高兴。
每当这位偶像登上某个杂志,或者代言某个产品,我都非常紧张,因为我并不知道这回我应当买多少才能满足粉丝的期望。只要类似的消息传出,大粉都会论述这次销量对于偶像而言多么重要,每个站子应该要买多少。
最多的一回,我买了五百本同样的杂志,一部分钱是我自己掏的,一部分钱来自粉丝的集资。粉丝们希望我能处理买回来的杂志,就不需要再分给他们了,我苦恼了很久,打电话求杂志社晚点发货给我,这批杂志现在还压在我心头,无法找到解决的办法。
真正使我萌生去意的,是一次“搬家”行动——新浪微博有一个“练习生榜”,所有《偶像练习生》的选手都在这个榜单内,依照新浪给出的标准排名,月榜第一名的练习生可以升入“明星榜”,粉丝们把这个称作“搬家”。
为了搬家,应援会提早一个月开始集资,可能筹集了一百万,这笔钱一部分用来购买微博小号,一部分直接在微博上“给明星送花”提高“爱慕值”,一朵“花”两元钱。几千人被组织起来培训,学习怎么使用这些小号转发评论偶像的微博来提高“互动值”,然后她们每天都花上三四个小时来做这些事,一个小号操作太过频繁就会被封禁,那么就换下一个,一个人一天会用废十几个号,用废最多小号的人会成为所有粉丝的榜样。
还有一部分人负责制定战略。她们打探对手的情况,时不时散布假消息引发恐慌,比如“对家有土豪砸进来好几十万”,然后把矛头转向普通粉丝们,“难道你一杯奶茶钱都拿不出来吗?”她们还监察着所有粉丝的行动,不允许他们脱离大部队。
最初看到粉丝们决定要搬家,我也表示支持,在第一天就为偶像送上了1999朵“花”。然而我马上收到大批私信告诉我这种行为很愚蠢,因为这“过早暴露了自家的实力”、“应该要等到中期再送大额的花”,极端派指责我根本不关心搬家事宜、扰乱所有粉丝的努力、送的花也不够多,我被迫道歉。
我本想和她们一样沉浸其中,我能设想这种集体行为带来的快乐和感动,在统一声音后的共鸣中,大家都能得到慰藉。但糟糕的是,我运用了理智——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个虚拟的排名,为了微博上几个数值的浮动,真的值得吗?我并不憎恶这次“搬家”行动,也尊重每一个人为之付出的努力,只是它所展露出的巨大的空虚感压垮了我。
我很想在微博上发表疑问,但我也清楚后果,我会被最粗鄙的话羞辱。在这个圈子里我口不能言,我必须要逃跑。片刻的理智敲响了一长段热情的丧钟。
不说挣钱,我至少要回个本
尽管已经心生去意,但短时间内,我对偶像的兴趣还是无法消磨。或者说,我还是抱有一丝侥幸:我能不能就把做站姐当作一个赚钱的手段,不指望它带来什么价值上的满足?
毕竟,有很多人,就是这么干的。
站姐有挣钱的办法,就是自制周边卖给其它普通粉丝。最常见的周边就是用拍来的图做成的photobook,在饭圈简称为“PB”。
在《偶像练习生》节目将要结束,声势达到顶峰的时候,聪明的站姐就已经开始卖PB了。她们发明了一种天才的商业模式:粉丝只要付20元邮费,就会得到一本寄来的“免费赠送”的miniPB,美其名曰“20元付邮送”。但实质上,一本miniPB一般只有20页,成本不超过5元,算上邮费,一笔“免费赠送”,净赚5元以上。站姐无需为此付出多少精力,因为从设计到发货都可以找人外包。
如果愿意多花一些心思,卖正式的photobook,一套可以定价一两百元,收益更高。
有那么几位声名卓著的站姐能娴熟地操纵这一套流程,她们无论爬墙到哪个偶像的圈子,都能通过精美的图片、前期大量的金钱投入培养起自己忠实的信徒与大量的关注者,然后开始卖周边,有些粉丝会质疑她们这些利润去了哪里,这时信徒们就会出来反击,她们都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会挣粉丝的钱呢?
而现实则是,有人通过站姐事业赚够了北京郊区一套房的首付。
我决定向她们学习。不说挣钱,我至少要回个本。
但这种尝试很快宣告失败。当我把拍过的照片们排版、重新调色的时候,在它们身上付出过的感情阻碍了我把PB当作商品,我还是想把它们视为自己的作品。我决定耐下性子,精心打磨。
但等到我改了三稿做出样品,打算拿出来卖的时候,最红的浪潮已经过去太久了。
很多人本来以为《偶像练习生》会诞生一个天团,但实质上只诞生了九位连轴转巡演的打工仔。巡演第一站在上海,这时最后一排的票都能加价卖,等到三个月后巡演开到北京时,花两百块就能购买到原价699元的山顶票进场看热闹。粉丝们逐渐蒸发,没有什么人买我的PB,我勉勉强强赚回了一小半投入的成本。
没过多久, 《创造101》也开播了。节目口号是“逆风翻盘,向阳而生”,这鼓舞了我,作为站姐。我也一定能通过这个节目翻盘!比起初中时那个在厕所里看着偶像视频激动不已的少女,这时我的心态已经变得非常明确——不投入过多感情,赚钱!
节目还没开播,通过选手们到达杭州时的返图,我就挑中了我中意的女孩,她聪明、漂亮、实力强,简直没有不红的道理。
但我很快便又一次败下阵来。除了第一期,她随后三期在节目里的镜头加起来不到一分钟。我只能放平心态,当作是扶贫工作来运营她的站子。我甚至没有真的去拍过她,所有的图都是托追别的选手的朋友拍或者买来的。
决赛晚上,我购入了可能是她偶像生涯里的最后一组饭拍,除非有机会再次走红,不然很难再有人专门去拍她了。
我陷进了泥地里
今年夏末在北京举办的偶像嘉年华,是我作为站姐参加的最后一次活动。这是一个爱奇艺主办的大型拼盘见面会,请了足足50位有名气的没名气的偶像艺人。
两年来养成的习惯使我无法缺席这个活动,但活动刚开始我就感受到疲倦——我身边站着和我及其相似的近百名年轻女孩,她们都面无表情动作统一,眼睛瞄准取景器,一手摁在快门上。我可以想象无数张照片被拍下、被换成钱、然后被调色修饰、上传到微博,它们会引发更多女孩的强烈心动,被保存到手机里,成为屏保或桌面,最幸运地那一些照片会被印出来以供更长时间的观赏。但是作为这一切源头的站姐,她们最终会变成偶像诞生过程里一个没有面孔没有声音的角色。
会场上空开始飘雨,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观众区从裸露的土地变成了沼泽一般的泥地。雨越来越大,而我忘记带相机防雨罩,只好把相机收起来,罕见地用肉眼直视这些偶像们。舞台表演的确很精彩,当一个普通的追星女孩也很快乐,就是站在同一个地方久了,我陷进了泥地里,像刚刚被插进水田的稻秧。
深夜我才打到回去的车,坐在车上我终于发现,我小腿和鞋上全是泥,打开微信,有满屏的对话待处理。我没必要把自己搞这么狼狈,真没必要,我应该现实一点。这样的声音一直在我脑海里回响,我不再记得刚刚在舞台上的任何一个表演,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先处理这一身泥。我差不多明白,我的站姐生涯刚刚结束了。
但是拍到的图不能不卖,我找到那4个图片交易群,熟练地输入:“出XXX绝美舞台图,设备5D3加大白兔,价格好商量。”
本期编辑 周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