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创造”论
有关语言能力的最新发现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它极大地改变了我们对相关问题的看法:什么是语言?语言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们应如何看待人类自身?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都对语言有一定的认识: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一项文化创造,它完美无缺地展现了人类使用符号的能力,正是这个前所未有的生理现象将人类与其他动物永远地区分开来。他们同样知道,语言与思想不可分割,使用的语言不同,对现实的看法也不同。孩子们总是把崇拜的榜样和身边的亲人当作语言老师。虽然学校是教授语法规范的地方,但随着教育质量的下降和流行文化的影响,语言的规范性和准确性正受到可怕的侵蚀。他们还知道,英语是一门滑稽可笑、逻辑混乱的语言,像“one drives on a parkway and parks in a driveway”(在公路上开车,在停车道上停车)[1]、“plays at a recital and recites at a play”(在演奏会上表演,在戏剧中朗诵)[2]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相比之下,英语单词的拼写方式则显得更为荒谬,萧伯纳就曾抱怨说,“fish”(鱼)一词完全可以拼成“ghoti”,因为gh在“tough”中发[?]的音,o在“women”发[i]的音,ti在“nation”中发[?]的音。显然是某种制度惰性阻碍了人们采用更为合理的“发音与拼写一致性”(spell-it-like-it-sounds system)原则。
“语言本能”论
但在以下内容中,我将努力让你看到,这些所谓的常识其实都站不住脚。它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语言并不是文化的产物,语言能力的获得不同于一般的学习模式(如学习辨认时钟或了解美国联邦政府的运作模式)。相反,语言是人类大脑组织中的一个独特构件。一个人在儿童时期就能掌握语言这门复杂精专的技能,不用刻意学习,也无须正规教导。人们可以自如地运用语言,而不必了解其背后的逻辑和原理,而且每个人的水平都大致相当,没有质的区别,这显然有别于其他一些常见的信息处理或智能操作的能力。正因如此,一些认知科学家将语言描述为一种“心理官能”(psychological faculty)、“心智器官”(mental organ)、“神经系统”(neural system)或者“计算模块”(computational module),但我更喜欢这个古朴的字眼:“本能”(instinct)。它所传达的意思是:人类懂得如何说话,如同蜘蛛懂得如何结网。蜘蛛懂得拉丝结网,并不是某位无名的天才蜘蛛的发明创造,也不是悉心传授的结果或者源于某种建筑方面的才能。事实上,蜘蛛之所以结网,是因为它们所拥有的大脑赋予了它们结网的冲动与能力。结网和说话当然不是一回事,但我希望你站在这个角度去看待语言,这有助于理解我们将要探讨的各种现象。
将语言视为一种本能,颠覆了人们对语言的普遍看法,特别是在人文社科领域,这种普遍看法被视为一种正统观念而代代相传。但是,语言就和直立行走一样,并非文化的产物。我们不能用它来说明人类在符号运用上的普遍能力:例如,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已经称得上是语法天才,但他却很难理解视觉艺术、宗教肖像、交通标志以及其他人类符号。虽然在所有物种当中,精妙绝伦的语言能力只为人类所独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将人类语言的研究从生物学领域中分离出来。每个特定的物种都拥有一些独特、精妙的技能,但如果将之放到整个动物王国的背景下,这些技能就显得没那么神奇了。一些蝙蝠能用声呐来锁定飞行的昆虫,有些候鸟则能在星座的导航下飞行数千千米。在大自然的“选秀比赛”中,我们不过是拥有一技之长的灵长类动物,可以对呼气时发出的声音进行各种调控,以达到交流信息、描述事件的目的。
一旦将语言视为适应沟通需要而产生的一种生物特征,而非人类所特有的高贵属性,你就不再会认为语言是思想的幕后操纵者,本书后面的章节将会向你证明这一点。此外,将语言视为大自然的造化,或者用达尔文的话说,一个“引起我们赞叹的如此完善的构造和相互适应”的器官,能够让我们对普遍百姓的言谈或饱受诟病的英语(或其他任何语言)多一分尊重。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精密复杂的语言能力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种生物属性,它并非源于父母的教导或学校的培养,正如王尔德所言:“教育是令人羡慕的东西,但要时刻记住:凡是值得知道的,没有一个是能够被教会的。”一名学龄前儿童所具备的隐性语法知识远比最为厚实的写作指南或最为先进的计算机语言系统复杂得多,而且,所有健全的人都具有这一特征,即便是那些说起话来支离破碎、含混不清的职业运动员或者不善言辞的滑板少年也是一样。最后,将语言视为大自然精心设计的一种生物本能可以让我们明白,语言并不像幽默专栏作家所嘲弄的那样滑稽可笑。我希望给英语找回一丝尊严,甚至要为其拼写体系美言几句。
达尔文是最早将语言认定为一种本能的学者。1871年,在《人类的由来》(The Descent of Man)一书中,他不得不思考语言的问题,因为语言是人类独有的现象,而这似乎给他的理论带来了挑战。不过就像在其他领域一样,达尔文对语言的看法也极具现代意义:
正如高贵的语言学奠基人之一霍恩·图克(Horne Tooker)所说,语言是一种技艺,就同酿酒和烤面包一样;不过书写也许是一个更好的直喻。这肯定不是一种真正的本能,因为每一种语言都必须学而知之。然而,语言和一切普通技艺都大不相同,因为人类有一种说话的本能倾向,幼儿的咿呀学语就是这样;同时却没有一个幼儿有酿酒、烤面包或书写的本能倾向。再者,现在没有一位语言学家还假定任何语言是被审慎地创造出来的;语言是经过许多阶梯缓慢地、无意识地发展起来的。
达尔文认为,语言能力是“获得一项技艺的本能倾向”,而这种能力并非专为人类而设,其他的物种也有这样的表现,比如懂得鸣唱的鸟类。
“语言本能”的说法恐怕会令一些人大为反感,他们或是把语言当作人类智慧的最高结晶,或是把本能视为一种兽性冲动。他们认为,本能操纵着那些毫无智慧的生物做出一些自发的行为,例如水獭筑坝、候鸟南飞。但达尔文的追随者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指出,拥有本能并不会让人成为一台“宿命的自动装置”(fatal automaton)。他认为,我们不但具有动物所具有的一切本能,而且还拥有大量其他的本能。我们的头脑之所以灵活无比,正是由于这些本能的相互竞争、相互影响。实际上,也正是人类思想的本能属性,让我们难以看清其真面目:思维其实也是一种本能。
如果想探析人类任何一种本能行为背后的原因,我们就不得不让心智走下神坛,这样才能发现那些看似极其自然的事情其实是那么古怪,也只有形而上学者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高兴的时候为什么会开怀大笑,而不是紧锁眉头?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对一个朋友讲话那样发表公共演讲?为什么我们会为那个女孩神魂颠倒?”一般人只会回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高兴了自然要笑;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当然会感到紧张,心跳加速;我们当然会爱上那个女孩,她是那样秀外慧中、完美无瑕,这足以让我爱她一生一世!”
对所有动物而言,在面对某些特定的对象时,它们也会产生某种冲动,做出一些特别的事情……雄狮会对雌狮产生挚爱之情,公熊则将母熊视为眼中的“西施”。而对于孵蛋的母鸡来说,这个世界上若有谁对一窝待孵的鸡蛋不感兴趣、不以为然,这简直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正如动物的本能在我们人类看来是多么奇怪,人类的本能对动物来说也一样不可思议。我们可以由此得出结论:对于服从本能的动物而言,本能的每一次冲动、每一个举动都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它们似乎都代表着此时此刻唯一正确合理的行为。当一只苍蝇最终发现了可供自己产卵的一片树叶、一块腐肉或者一堆粪便时,它的内心难道不会因此异常兴奋吗?此时此刻,产卵对它来说难道不是唯一该做的事情吗?它难道还需要去左思右想,考虑自己将来的幼虫和食物的问题吗?
詹姆斯的这段文字完美地表达了本书的作主旨。语言的运用并非出于我们的意识,就像产卵并非出于苍蝇的意识一样。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有时甚至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而让自己陷于尴尬境地。当我们阅读文章时,一串串文字映入眼帘,清晰易懂。我们可以自动识别出句子的含义,以至于我们会忘记自己观看的是一部配有字幕的外语影片。我们认为孩子是通过模仿母亲的说话而学习语言的,但当一个小孩说出“Don’t giggle me”(不要玩笑我)、“We holded the baby rabbits”(我们抓住了这只婴儿兔子)这样不合语法的句子时,显然不是一种模仿行为。我希望让你看到,语言这种极其自然的天赋才能是多么奇特,我也希望你能对这种已经司空见惯的能力刨根问底。总之,我希望你对心智的看法更加贴近现实。当你看着新到美国的移民结结巴巴地说着英语,或者中风患者努力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时,当你试图剖析婴儿话语中的语法成分,或者准备编写一个能让计算机读懂英语的程序时,你会发现,所谓的“毫不费力”“清晰易懂”或“完全自动”都不过是一些假象,它们掩盖了语言系统的丰富与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