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在日语里写作“おしゃれ（お洒落）”。这个词光看写法就很潇洒，一点都不做作。它够放松，够利落，有点性感，风韵十足，不老套，也有些它该有的破绽……
对时尚而言，玩世不恭、叛逆和表现欲都很重要，不小心就会落入俗套的张力也很关键。想当年坂本龙马[1]在裙裤下面穿了一双长靴，竹久梦二[2]笔下的少女在和服里面穿着类似羊绒衫的衣物。战后那些命苦的女人们特别适合连衣裙加木屐的造型。现在的年轻人则喜欢踩着人字拖，把古董和服缠在腰间……
明治以后，日本的时尚原则发生了好几次改变。
江户时期的衣着打扮、风雅与时髦风格在明治时期接触到了欧美的摩登文化。走向世纪之交的十九世纪西欧文化虽然华丽，却带着几分神秘与暗影，刺激着人们的时尚观念异国情调、撼动着人们的心灵。曾有人说：“金发碧眼的洋娃娃，是诞生在美国的赛璐珞……”奢华，高贵，现代摩登。西欧与日本的文明落差，打开了人们的视野。化妆品、洋酒、文学、艺术与流行都在此时涌入日本，百货店成了它们一展魅力的华丽舞台。
日本自身也经历了向现代化转型，个人时尚就流行了起来。自我表现、个性、品味之类的东西成为时尚的基本要素。时尚是成年人的魄力，也是一种奢侈。再后来，战争结束了。六十年代，十几岁的青少年也渐渐有了零花钱，进一步开拓了用服装表达自我的范围。时尚一下子变得通俗起来，与影像、音乐、杂志文化动态结合在一起，从次文化场景的幕后走到台前。用全共斗、朋克现象做例子也许不太合适，不过这两种现象至少说明反抗的形式也时尚起来。
能光明正大彰显自己的风格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在不知不觉中，人们对个性的要求也相应地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我们不得不去追求个性，“个性教育”则进一步推波助澜。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样呢？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至多不过是成绩、考试名次的差距，或者体力、运动能力的差距。为了这些差距争得头破血流，也未免太不堪了。说实话，诸如“我就要这样，我偏要那样”的执著与挑剔实在是不算体面……诚然，日本的时尚品位在八十年代设计师品牌热潮代表的一系列差异游戏的推动下有了整体提高，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形象被过度消费，人们会觉得闭塞也不足为奇。
八十年代的“时尚狂想曲”过后，“流行关我屁事”反倒成了一种时髦的态度。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被流行牵着鼻子走才老土，开始故意选择朴素的穿搭。没过多久，故意朴素的冲劲就沦落成为一种寻常的穿搭。城市看起来慵懒而倦怠，人们上街的乐趣迅速萎缩。“加把劲儿把自己打扮得更时髦吧”——让人们尽情发挥这种精神的舞台本身已从城市销声匿迹。
今后的时尚原则会是什么呢？
在我看来，“款待”可能会发展成基本原则之一。不为表现自己，只为愉悦他人是款待的本质精神。一丝声响、一双筷子，都要用心布置。让他人平静下来，放松下来，给心灵做个按摩……重要的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曾几何时，为人着想的心思还随处可见。人们会在家门口洒水，免得路人被灰尘弄脏。有客人远道而来，就拿起团扇给人家扇风。《和服思维》[3]的作者社会历史学家伯纳德·鲁道夫斯基就被这样的款待深深打动，还戏称扇风的人是“人肉恒温器”：
不让你感觉太凉，也不让你热到，确保你舒舒服服，就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她的扇风技术堪称一绝，手腕柔韧得仿佛练习多年的小提琴大师，一扇就是好久，送来阵阵凉风。空着的另一只手却忙着擦拭额上的汗水。再加上她一袭盛装，不停给客人扇风对她本人没有任何好处。到了冬天，传统旅馆的每个房间都会变成能装活人的冷柜。那时，照看火盆就成了她的任务。
在我的故乡，每逢炎炎夏日，妇女与僧人就会在贴身的白衣上叠穿一层通透的黑色罗纱。若隐若现的白显得分外清凉。多穿一层，人自然会更热一些，他们这么穿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给别人送去视觉上的清凉。不得不说，他们都有一颗时尚的心。用心聆听他人，而不是只顾自己说个不停……也许这种不露声色的心意，才是最时尚的。
追求时尚，是在设计自己的外表。但这样做绝不是为了彰显自我，如果只顾自己，未免太过自私。从装点他人视线的思路出发设计的衣服一定很美。衬里有别出心裁的巧思，或是脱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样的衣服也不错。
粗糙的神经与烦躁的心情很容易让人错过细致入微的体贴和巧思，如果它们能成为时尚的基本原则，那该多好啊。借用哲学家帕斯卡[4]的说法，那才叫“细腻的精神”。如果这些小小心思能悄然渗透到我们生活的大街小巷，就再好不过。
真想住在这样时尚的地方。
注释
[1]坂本龙马（Sakamoto Ryoma，1836－1867），日本明治维新时代的维新志士，倒幕维新运动活动家、思想家。
[2]竹久梦二（Takehisa Yomeji，1884－1934），日本画家、装帧设计家，打通了纯艺术与设计、工艺等实用美术的边界，开启了东洋画坛的新时代。代表作有《长崎十二景》《女十题》等。
[3]原题为The Kimono Mind。
[4]布莱兹·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对机械计算器的制造和流体研究做出重要贡献，对现代经济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影响巨大。代表作有《思想录》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