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的身体”是不存在的
内衣与人体模特是服装文化领域的两个相对立的可能性的交点。内衣既是物品,又是符号,能以最典型的方式凸显衣服最基本的两面性。换言之,内衣存在于两种可能性的嬉戏之中。其一,是作为紧贴身体的物质,吸收有生命的身体产生的排泄物、分泌物与气味;其二,则是作为诱惑与节制的符号。同理,人体模特也存在于意义与(没有生命的)物质这两种可能性之间。也就是说,它是只被固有观念赋予意义的物质,同时也是意义消失殆尽的赤裸裸的物质。在本节中,我将重点分析人体模特的这种两面性。
探讨内衣这一物品的前提是:内衣作为一种形象,是能在想象层面加以把握的“我的身体”,也就是人穿在身上的第一件衣服。与形象层面的身体正相反的,是褪去衣服后暴露的裸体。此处的裸体不是表面饱满、毫无破绽的裸体像(裸体像其实也是形象层面的身体),而是被剥去衣服,毫不设防的、赤条条的身体,或是完全暴露出“被剥开”这个缺陷本身的、极为脆弱的身体。为什么这样的身体最容易受伤呢?因为代替皮肤的衣服被剥掉了(换句话说,最外层的皮肤已经没有了),意味着身体无法闭合——皮肤的“接缝”开线了。既然明明都是赤身裸体,为什么裸体像要更强大一些呢?因为它的表面包裹了一层名为“意义”的透明薄膜。也就是说,裸体像穿着用意义做成的衣服,封锁了自身的存在。它立足于完整,可以算作形象中的形象。就像罗兰·巴特所说,“(裸体像)已然不是颠倒错乱的了”。这样一来,褪去衣服遮盖的纯粹肉体其实和裸体像一样,都是由衣服打造的。
所以,如果将衣服定义为人最初的身体形象,或进一步扩大到刺青等身体涂饰,将其定义为“身体的覆盖物”,世上就压根不存在没穿衣服的、初始状态的身体了。赤裸裸的、未经任何改动的身体从未存在过。脱下衣服,呈现在眼前的也是衣服刻在身上的印痕。裸体无异于衣服的底片。所以,穿着衣服的“裸体”(比如穿着走身体意识路线的迷你裙)反而更有效果。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畅想“欲盖弥彰”的手法。
穿衣服之前的“初始的身体”压根就不存在。刺青、穿孔等方法将初始的身体赶出了我们的身体体验。也可以说,刺青与穿孔行之有效,可以消除凭空捏造的、作为纯粹根源的身体。
面无表情的神秘与诡异
讲完初始的身体,再来看看人体模特。乍一看,橱窗里的人体模特就跟生物学实验室的假人一样,是对初始身体的忠实复制。可是……你是否觉得它缺了点什么?
没有覆盖物,没有个性,没有真实感,没有生命。缺乏、空白、丧失、凹陷、下沉、缺损。怎么说都行。总而言之,欠缺成了人体模特的首要特征,这是毋庸置疑的。
人体模特不同于动画片的角色,不是将想象中的人物立体化的模拟物。它也不同于人偶,不是娇小可爱的玩物(欲望的投影对象或替代品)。更不同于蜡像,不是实际存在的人物的复制品。无论是想象层面的形象,还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它都没有任何指向。换句话说,汇聚出的形象特征在人体模特上消失了。
拥有欠缺与消失的人体模特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人体模特的脸与身体呈现出的是高度标准化的表情与姿态,以至于无法用“定式”二字形容。它的表情匮乏,以至于几乎没有表情。商店的橱窗中,人体模特在凸显服装与形体的同时将自己隐没,但它们缺乏表情的特质有时会牢牢吸引我们的视线。它们有时会使所在的空间干冷如冰窟,有时那份神秘与诡异会让人从心底发颤。究竟是为什么呢?
廉价复制品的存在感
长久以来,人体模特一直是时尚界的配角。它们是用于展示服装的“人体台架(body)”,绝不会成为主角。但是七十年代,三宅一生举办了一场展览,名为“身体的工作(Body Works)”。自此之后,人们逐渐将视线转向人体模特本身。与此同时,也在制作材料方面大胆创新,钢丝、透明丙烯皮膜、塑料袋等非传统材料渐受青睐,模特的形状也冲出了“模仿人体”的阶段,最终变成一种艺术品,逐渐形成独立的领域。
为什么人体模特能逐渐在时尚界确立其存在感?原因之一无须多言:高级成衣商品形态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伴随着复制技术,尤其是批量生产技术飞速发展,人们能以十分低廉的成本生产出精巧的化纤布料。高级成衣便逐渐取代了当年的高级定制,成为时装作品的主流。这可以说是人体模特的崛起背景——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百货商场等服装销售点自然需要大量人体模特展示商品。
受到上述变化的影响,八十年代的时尚设计师们开始在赝品特有的存在感上做文章。比如说,有些化纤材料摸起来和真丝无异。如果以天然真丝为参照物,化纤显然是赝品。然而,出色设计师的妙手能让这样的赝品本身成为拥有不同于天然材料的、有独特存在属性的装饰品,逐渐构筑起另一个精彩的空间。也就是说,设计师们对标的是以往的“真品导向”,也就是所谓的高格调、好品位等时尚审美观。他们试图把赝品和媚俗商品拥有的全新存在属性放在传统审美观的对立面上,以至于拥有统一表情、肌理和比例的身体的廉价复制品就是人体模特呈现出的真实感,这份真实竟然超过了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在我看来,设计师们的尝试与这种趋势密不可分。
我们看到人体模特那一瞬间,最初感受到的特征是什么呢?显然是廉价的材质。这是贯穿人体模特发展史的关键词,人们起初用类似纸黏土的被压实的纸、木头或人工合成木料制作人体模特。后来有了所谓的玻璃纤维增强复合塑料,简称“FRP”。再后来,又用上了钢丝、塑料袋、透明丙烯……总而言之,这些材料都非常便宜,人体模特还很不稳固,稍不留神就会被碰倒,各个组成部分也都可以轻松拆卸。
由此可见,人体模特有两大形象特质,即廉价与脆弱。换句话说,它总会给人留下靠不住、少点什么的印象,或从一开始就有所缺陷的感觉。这种缺失感和丧失感与之如影随形。
人体模特的姿势也是非常僵硬和不自然的。它们的手可以随意拆卸,卸下来一看还是空心的。某些人体模特得用棍子撑住才能保持平衡,所以左臀处留有插入支撑物的洞。瞧瞧,它们就这么容易损坏,这么缺乏表情,全部身体都暴露在外,一览无余到可怜。不仅如此,人体模特不会运动,没有意志,没有情绪与人格,身体还非常僵硬,只能任外力摆布。经过它们的时间是凝固的,不会变老……明明外表无限接近真人,可是听到“人性”一词时产生的所有联想,都无法在人体模特身上找到。
那么,人体模特固有的存在感到底又是什么呢?
缺乏个性(谁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刻板形象,或许可以被重新定义为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想要摆脱身份意识(“我”是某个人)的渴望……姑且将这一切归为无名、匿名的诱惑吧。而人体模特靠不住,甚至能诱发他人侵犯性的不设防,可以先归为它们易受攻击的脆弱。照理说,匿名与脆弱都带有消极色彩,但直觉告诉我,也许正是这两种特点形成了人体模特独具一格的魅惑。
“活出应有的样子”的压力之洞
我们所处的社会无时无刻不在强迫人们活出自己应有的样子。也可以说,这个社会不允许个体没有明确的定位。
长大了想做什么?结婚后想要什么样的家庭?想成为怎样的爸爸?……每个人都是听着大人们的这些问题长大的。大人与社会通过这些问题要求我们必须始终明确自己的样子,换个说法就是身份的自我确认。是男还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选择是非此即彼的。社会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施加无声的压力,言外之意,不属于任何一个选项(面目不明)才是最糟糕的。
人必须活出应有的样子——地铁车厢的时尚杂志广告中经常能看到种种类似的明示暗示。明明不清楚自己是谁,却得活出“应有的样子”。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人人都得抓个社会意义套在身上。从这个角度看,教育名义上为孩子们的成长铺路,实际上是为了让孩子们变成社会一分子的集体洗脑。店里的服装陈列和广告宣传更是只顾着煽风点火。
人体模特是服装陈列的一部分。但它们在组成服装陈列的同时,悄悄地在效果上打开了洞口,在被社会意义与形象依附的身体表面撕开了一些小小的裂缝。人体模特有一张不属于任何人、没有名字的脸。这张脸上表情空洞,还不曾在社会层面被限定为“自我”。
平静却危险的人体模特
仔细观察人体模特的脸,我们就会发现,这张脸上丝毫看不出“我必须是怎样”的社会压力(虽然这句话好像没什么用)。所以从某种角度看,模特的脸乍看诡异,看得时间长了,反而会觉得它比真人的脸更平静。
人体模特是在时代浪潮和惯性驱使下人们对身体形成的刻板印象,却也会不时牵出我们的潜意识。它能令更本真的自我、有如地基一般默默存在的自我,像幽灵那样悄然浮现。恩索尔[1]与基里科[2]的画作中,由面具一般类型化处理的群众的脸和单调凹陷的脸构成的风景就凸显出这样的效果。
除了表情,人体模特还有一大特征,即单调而均匀的质感。从头顶到脚尖完全一样。在价值判断的层面,真人的每个身体部位都各不相同,你的身上好像画着一张地势图,有着高低起伏。人体模特却不是这样,所有部位都是等同的。说得再具体些,比如在思考“我是谁”这个问题时,我们会把最主要的价值确认放在面部,换言之即认同人格集中在面部。再比如,欲望明明不储存在生殖器官的位置,我们的观念却认为欲望集中在这些地方,存在所谓的“性感带”。人穿上衣服,上述差异会在瞬间强化、扩大。仅仅是遮上一层布,就有各种各样的差异出现在身体表面。被布遮住的部分会被认为是私密的,露出来的部分,则被认为是公开的。
用肉眼可见或不可见的形式将不适应空间局部的意象写在身体表面这类行为,是人类最原始的恋物情结之一。人体模特则是彻底解除、剥离这种情结的、平淡无奇的。头、胸、腹、脚、膝……人体模特的每一个部位意义都相同。这一事实背后的潜台词是:不要再拘泥于所谓的意义了!恐怕这就是人体模特让人觉得无限平静的原因。它们甚至可能成为一种媒介,让我们得以想象放下“我是谁”这个念头之后的自己。
当然,人体模特的不确定性也意味着不稳定。不具名的存在会导致社会生活各项规范的松动瓦解,所以有相当的危险性。这种危险的可能性使人体模特让人产生厌恶与不适。厌恶与平静本该是针锋相对的,却在人体模特这个载体上实现了共存。这便是人体模特诱惑力的核心。
人体模特背后的“另一个世界”
那么人体模特的另一个特质,易受攻击性呢?它们为什么脆弱?为什么盯上一阵子,就有攻击欲在心中滋生?
恐怕是因为人体模特明明有与真人无比相似的外表,却没有意识,所以我们可以像对待一件物品那样随心所欲地处理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正是占有的本质。从这个角度看,甚至可以说人体模特的神秘就在于它折射出了人内心深处的占有欲。我们可以把人体模特掀翻在地,拆下它们的手臂,把它们的脸转到背后……它们不可避免地勾起我们潜藏在心底的攻击性,并促使我们去正视。它们和摆设无异,可任人处置。它们的危险性就在于会刺激我们压抑的攻击性。汉斯·贝尔默[3]就通过制作玩偶,将上述攻击性转化成了具体的形象。
与此同时,充满危险的人体模特还会不自觉地诱人将自己代入,由此直面自身的脆弱。于是,我们反而越来越接近人体模特了。问题在于,此时我们甚至会产生伤害自己的冲动……凝视人体模特会诱发人内心跌宕起伏的情绪波动。人体模特能诱发我们的攻击性,攻击的对象不仅包括他人,还包括我们自己,此时攻击性转化为某种自虐倾向。这就是人们在人体模特蛊惑下陷入的极为可怕的心理状态,人体模特特有的魅惑气场也在于此。
人体模特在引诱我们屈从于潜藏心中无法自制的冲动。恋爱本质上也是这样的冲动,卷进和异性的紧张关系中,勉强改变自己。也许我们内心深处原本就有朝这一方向迈进的欲望,因此凝视人体模特时才觉得不适。不适中暗藏着诱惑,诱惑令我们失去自我掌控,被内心深处的原始冲动玩弄。
无力感与易受攻击性称得上是人的原型,而我们偏偏能在人体模特中感觉到这些特性。与人体模特一一(不是多对一)对话时品尝到的无可奈何的胸闷气滞,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人体模特将我们的视线带回更本真的自我,同时令被抹去、被抑制的可能性浮出水面,让建立在那些可能性之上的另一个世界突然出现在日常中。因此,也可以说人体模特介于社会和超越社会之间。换句话说,是位于社会的边界上。
注释
[1]詹姆斯·恩索尔(James Ensor,1860-1949),比利时画家,有代表性的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画家,对超现实主义影响巨大。
[2]乔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意大利超现实画派画家,形而上画派艺术运动的创始人。
[3]汉斯·贝尔默(Hans Bellmer,1902-1975),德国艺术家,以制作球体关节玩偶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