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神经聚集的特异之处
身上的孔洞是非常奇妙的装置,比凹陷、褶皱神秘得多,仿佛黑洞一般,可以吸收所有的解释与修辞。
除了触觉,人体的主要感觉器官都集中在身体的开口处。看、听、闻、尝——眼、耳、鼻、口,以及指尖感觉神经的末梢都集中在这些部位。
正因如此,这些地方就是能产生强烈快感与亢奋的部位。口唇、性器官、肛门。
与此同时,开口处也非常危险。呼吸、营养摄入、排泄……维持生命活动必不可少的物质通过这些孔洞进进出出。对人体来说极为危险的物质有时会从这里流入体内,而体内的重要物质也会通过它们流失。
从这个角度看,身体的开口处堪称人体存在的特异之处。然而,它们都不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除了男性的尿道口,人类无法直接看到自己身上的其他孔洞。即使算上肚脐,它也是被封闭的。
于是人们将想象力集中在这些地方,赋予它们形形色色的含义,围绕它们展开无数的想象。
围绕着面孔的现象,围绕着肉体的观念,围绕着身体部位的表象。抑或是作为形象器官以及物质存在的身体。甚至可以说,与身体有关的种种观念与表象似乎都是在想象力煽动下产生的晕眩所致。
孔洞不仅带来观念与表象。对身体的物理性介入,也就是针对具体部位的加工与改造,尤其是涂饰、遮蔽等行为都是在上述孔洞周围进行的。眼线、眼影、口红、耳钉与耳环……还有对性器官与肛门的强制遮挡。有学者认为,这样做是为了吓跑试图从孔洞入侵人体的恶灵或瘟神。也有人觉得,上述行为与人类想要更深刻地感受宇宙、更开放地接纳宇宙等欲望有关。
“紫罗兰用它那优雅的眼睛凝望蓝天,直到眼中之物染上自己的色彩。”这句话出自雪莱[1]。
“没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不可能看到美丽的东西。要让美丽的色彩汇入瞳孔,眼睛的虹膜也必须足够美丽。没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岂能真正看到蓝天?没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又岂能远眺夜空?”加斯东·巴什拉[2]这样说。
肮脏感与孔洞
有人要一刻不停地吐口水,否则就觉得体液不断污染身体,甚至产生被体液瓦解的错觉。有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排便,他们觉得将大便排出体外就等于流失了一部分自我。还有人对自己的身体形象深感幻灭,认定自己的身体是令人厌恶的玩意儿。
“灵魂和尿液在厕所里一起冲走了。上完厕所之后,人就跟丢了魂一样,成了一具空壳。”“我感到骨头是铁做的。(骨头跟骨头)不断摩擦,会磨出洞来。还感到有普通的蛇或蝮蛇钻进子宫,自己内脏的位置跟一般人不一样。”这是长井真理[3]在《内省的结构》一书中引用的病例描述。
干净与肮脏的感觉也和身体的孔洞密切相关。粪尿、鼻涕、唾液、痰、脓、血与精液——人特别避讳身体内部的排泄物、分泌物进出孔洞的情景。屎蛋子、鼻涕虫、口水怪都是骂人的话。
“我可以怀着热烈的爱饮下他的眼泪,却为什么无法吞掉他鼻尖上挂着的水滴呢?”让·热内[4]向世人提问。不洁感的想象从某种身体状态扩张为存在本身,催生出秩序与源于秩序的剔除、歧视、隔离等现象。
玛丽·道格拉斯[5]在《洁净与危险》中指出,不净或污物,就是某种体系得以维持所不能容纳的事物。
回避危险游戏的游戏
既然出入孔洞的东西是不可碰触的禁忌,孔洞本身自然需要时刻处于被遮蔽的状态。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孔洞被遮住,它们反而得以被重新塑造并作为阐明真理的依据。
看到别人的性器官,是高中生蠢蠢欲动的梦想;知晓推理小说的结局,是读者的欲望;触及终极真理,则是哲学家的渴求。罗兰·巴特在《文之悦》中指出,这三种欲望的形态其实完全相同。当人们可以通过早已设定好的路径得到想要的结局或想揭开的真理,而这种结局或真理恰好时刻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悬念),快感才得以成立。明知道早晚要打上终止符,这一刻却迟迟未能来临,这可以说是一个人生的真理。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永远将现在定义为层层薄纱揭开的中间节点,从而遮盖薄纱后面其实什么都没有的事实。关键在于藏起人生的无根无据,换句话说,就是把人生包装成一个悬疑故事。
“人在裂口、断层、伤口与孔洞的周围,时而做梦,时而思考。”吉尔伯特·拉斯考特[6]如是说。流行就是和这种梦嬉戏的另一个梦境。上了妆的嘴唇已不再是将万物吞入空洞深处的人体开口。化妆将它变成某种封闭的东西(符号),与饰品无异。口红成了接受阳具性交换价值的标志,成了充血勃起的性感双唇。“有了红唇,女性才成为真正的女人,男性的欲望会紧紧缠住她的形象本身。”这句话出自让·波德里亚。在他看来,这个流行的游戏中,身体的虚拟切断(即用线划分身体的行为)能将身体变为幻觉,变为欲望的对象。
项链、戒指、长手套、勒住手腕的手链、缠在脚踝上的脚链、肌肤若隐若现的袖口、领口和裙角……没错,衣服的开口,会取代身体的裂口、断层、伤口与孔洞。还有能展现肌肤的透视布、用犀利的线条将身体表面划分成若干区域的黑色胸衣、吊袜带与丝袜、使肌肤时隐时现的开衩裙……它们不断逼近被视为禁忌的身体秘密,不断深入符号的逻辑体系,制造出侵犯身体的假象,来避免真正的侵犯。
换个比较讽刺的说法就是:流行是为了避免真正危险的游戏而上演的相对安全的符号游戏。
注释
[1]珀西·比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历史上最出色的英语诗人之一。代表作有《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西风颂》等。
[2]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法国哲学家,力图调和理性与经验,建立一种新的唯理论,其哲学思想对法国的科学哲学、文艺批评理论都有巨大影响。代表作有《梦想的诗学》等。
[3]长井真理(Nagai Mari,1953-1990),日本精神病理学家。《内省的结构》原题为“内省の構造”。
[4]让·热内(Jean Genet,1910-1986),法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有《鲜花圣母》《玫瑰奇迹》等。
[5]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1921-2007),英国人类学家,以人类文化与象征主义的作品闻名。《洁净与危险》为其代表作,原题为Purity and Danger。
[6]吉尔伯特·拉斯考特(Gilbert Lascault,1934-),法国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