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是皮肤,皮肤是衣服
常有人说,时尚就像时代的空气。我觉得这个比喻相当精妙。然而,如果时尚真的像空气,就意味着它是肉眼看不见的。身体的运动性也是肉眼不可见的,是舞蹈赋予了它肉眼可见的形态。同理,时尚兴许也是让感觉的域值、感性的回路等肉眼不可见的东西可见的手段。
还有一句老生常谈:衣服是人的第二层皮肤。不过大多数人只把它看成一种比喻。我想效仿精神分析学家E.莱蒙恩-卢奇奥尼,把这句话改成“衣服是可以穿脱的皮肤”。我还认为,如果衣服等同于皮肤,那么反过来说,皮肤等同于衣服也是成立的。因为我们无法完完整整地感受自己的身体,只能感知到零星的碎片。在想象层面将这些零零碎碎的知觉形象拼合成一个整体,才真正拥有完整的身体。这其中的关键是拼合。
如果拼合而成的自我形象是我们身披的第一层衣服,那衣服就不再能包裹我们了,说它是存在的接口、合页似乎更合适。更直截了当些,衣服其实是身体的第一属性。将身体形象看作身披的第一层衣服,像撕扯布料一样撕开、抓破皮肤,在上面描画、涂抹颜料、埋入异物等行为才有比编织纤维更悠久的历史。所以皮肤中其实有接缝,也有纽扣。缝住女性生殖器(阴唇)的习俗,在人类历史中屡见不鲜。现代也有人特意用安全别针固定自己的阴唇。在这些人眼中,这种行为与在耳垂、鼻子、嘴唇、乳头等部位穿孔没有区别。
芹泽俊介[1]在一篇报载文章中引用过一名男子的感言:“每穿一个(耳)洞,都有一部分‘自我’脱离身体,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了。”芹泽随后补充道:“值得关注的是,人们通过不断对自己的身体施压获取‘自我脱落’的感觉。这是一场与自己的交易,交易者主动送上某种无偿的(物理)负荷(甚至可以将这种负荷称为施加给自己的小暴力),换取精神层面的报偿。在我看来,这种行为与宗教很像,只是缺少一个组建的契机罢了。”
在E. 莱蒙恩-卢奇奥尼描绘的医院景象中,也能找到与上述行为相近的举动。
精神病院的疯子经常乱穿衣服,而且都不把衣服好好固定在自己身上。成人帽或童帽是斜着戴的,上衣是耷拉着的,裙子系歪,鞋子更是左右颠倒,纽扣也不会扣好——无论是衣服的纽扣,还是皮肤的纽扣。光是乱穿衣服,患者还不过瘾,他们连自己的皮肤都不放过。抓、剥、撕……想尽量脱得干净些。[2]
通过折磨、约束身体获得救赎。正是因为皮肤(衣服)就是自我,这种感觉才如此明确。
我们很可能在戏弄身体形象的时候,打了一个关于“我是谁”的赌。借用罗兰·巴特的说法,这正是一场赌上身份的游戏。
起筛选作用的薄膜
既然人这么重视皮肤,为什么又要对皮肤百般折磨呢?因为皮肤是感知世界的装置,关于“我是谁”的信息会通过皮肤传输。
皮肤不是自我的围栏或遮盖物,也与胎盘之类的人体部件不同,因为它不是隔离主体的膜。皮肤这层薄膜会对通过它的信息进行筛选,筛选机制会改变通过皮肤的物质的形态,将精神性的转变成物理性的,与性别无关的转变成与性别有关的。如变压器般将细微的信息增强,转化成肉眼可见的形态。我们的自我恐怕就存在于这种转换意识之中。
港千寻[3]在《会思考的皮肤》一书中提到了一种非常原始的精神病疗法:用湿布裹住患者全身,形成“体膜”。据说以伤害皮肤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自我破坏冲动会在自身形象出现破损时发生,体膜疗法的关键就在于用湿布包裹、整合分裂的身体,让患者拾回完整的身体形象。治疗时,护士全程陪在患者身边,隔着湿布为患者按摩。布就是这个环节的重要媒介。它不仅还原了完整而统一的身体形象,还开拓了患者与外界的接触面。患者的身体形象在温度变化中(脱衣、湿敷、出汗等)受到各种刺激,包裹体表的水温会随着患者的体温与护士按摩变化。变化中,患者唯一的表达渠道就是语言。深层次的沟通,将在语言表达与皮肤触觉之间诞生。据说治疗期间有些护士会因过分的情绪波动,不得不暂时离开治疗室平复心情。皮肤的感觉并非产生于身体内外的分界线上,而在于自己与他人之间。从这个角度看,体膜不仅带来了整体图示,更提供了交流的平台。
通过衣服而非体膜产生的深层次沟通,在褒义语境下就是人们口中的时尚。一旦拥有衣服这种皮肤的复制品,皮肤就会被当作衣服里面的实质,意识也会相应转移到皮肤之外。于是,将衣服视作媒体的现代人也许会将物理层面的皮肤等同于媒介内部(而非衣服里面)的东西。反之,在现代社会,作为交流媒介的身体(即意识属性的皮肤)也已被从肉体内部抽离,散落在城市之中。意识属性的皮肤已然脱离了肉体,通过媒体直接接触各种各样的影像、音响,甚至信息。现代狩猎民族的皮肤正奔走于媒体的回路中。现代的时尚,则往往意指构建回路的方法。
这种落差恐怕会将皮肤的感知再次拉近到我们触手可及的位置。好比当衣服的视觉化与符号化走到某个极端,触觉式的契机就一定会卷土重来(布料的触感、手机震动、塑料的轻飘感……关于这些事例的分析,详见第一章“质感”一节)。
雕塑式和触觉式的衣服
传播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也把衣服看作皮肤的延伸。他认为衣服在六十年代迎来转折点,放弃了偏重视觉的倾向,开始偏重雕塑式和触觉式(这一点也在第一章“质感”一节提到过)。
进入七十年代,日本的民俗学家提出一种观点:所有感觉(包括被压抑的感觉)被翻译成视觉与听觉,尤其是视觉的文明正在逐渐反刍。
西美尔与今和次郎等学者之所以执著于看似事物表层的东西,热衷于对它们进行诠释,恐怕因为学者们所处的社会正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文明的方向是其中一个侧面——以视觉为中心的文明一旦迅猛发展,对其他感觉的压抑就会升级;那些长期受到压抑的感觉会在历史的嘲讽中,在某个时刻同时要求反刍,换句话说就是针对视觉的叛乱。比如将触觉视觉化,以突出素材的质感……在这样的社会中,感受、表层的东西反而会被视为更深层次的体现。因为原本沉在重重黑暗中的东西反弹时,不会在理念的体系中浮出水面,而会选择感觉的表层。[4]
看得见的人总归会看见。
正因为时尚位于最表层,才最容易被人视而不见。不仅如此,如今的时尚正在将身体性(漂流在媒体中的,与能从媒体外部隐约触摸到的)聚集到一起,朝愈发难以被视觉发现的方向发展。
注释
[1]芹泽俊介(Serizawa Shunsuke,1942-),日本评论家。
[2]引自《衣服的精神分析》,原题为La robe: Essai psychanalytique sur le vêtement。
[3]港千寻(Minato Chihiro,1960-),日本摄影师、摄影评论家。
[4]引自《民俗学——路上的思考》,多田道太郎著,原题为“風俗学——路上の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