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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点时间,多点虚构

2020年7月12日  来源:衣的现象学 作者:【日】鹫田清一 提供人:pigu61......

危险而关键的开口

西方人管化妆叫“cosmetic”,拼法和“cosmique(宇宙的)”很像。为什么?因为这两个词都是“cosmos(宇宙、秩序)”的衍生品。

如今,人们将化妆视作一种社会修养、一种自我形象的微调或引诱异性的手段。但是在过去(以及现代的若干种文化中),化妆是把握肉眼不可见的东西的感官技法,蕴含向超越肉眼可见的、超自然的存在祈祷的含义。总而言之,人们试图通过身体表面的种种装饰,切换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化妆行为本身也隐含这种意义。现在人们化妆时涂抹关注的重点或佩戴饰品的部位几乎都是感觉器官,好比眼睛、耳朵、嘴唇与指尖。用墨粉、胭脂、矿石、金属与彩漆装饰感觉器官周边的习惯,十有八九源自人类远古时代的记忆。毕竟化妆原本是为了以充沛的能量从根本上接纳宇宙而进行的尝试。

顺便一提,除了触觉,人类的主要感觉器官都集中在身体的开孔部位,比如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特别敏感的部位,以及会产生高强度快感或性兴奋的部位,都集中在嘴唇、舌头、鼻尖、性器官、肛门等洞口。有开口就有危险。因为这些开口联通身体内外,危险的东西会通过开口流入体内,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则会由此流失。

正因为身体的开口如此危险而关键,我们才会用各种意义去填充,甚至过度填充。餐桌礼仪和幼儿时期的如厕练习严格限制了开口的使用方法。掌管生命(营养的摄入与排泄)与生产(生殖)的部分都集中于面部、性器官和排泄器官,嘴唇、鼻子与眼睛的形状和性器官、排泄器官不无相似,有不少画家在两者的类比关系上做过文章。禁忌集中在开口处,饮食禁忌、性禁忌……对“露出来还是遮起来”等问题的关注,一般也集中在这些地方。蒙面、化妆、遮盖性器官的材料……总之人体的开口部位都不能疏忽怠慢。

然而,现代化妆术已经几乎丧失了宇宙的含义,成了微调人际关系的手段,只为改善自身形象服务。曾几何时,化妆有改变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意义,还有戏剧性变身的意义。可是这两种意义到现代都丧失殆尽。有人对这一现象做出如下点评:

通过面具与舞蹈的双重咒术,真正变身为超越凡人的存在——二十世纪的人没有如此天真或疯狂的念头,却时刻怀揣“想要摆脱自己”“想要变成不同于自己的人”之类的愿望。[1]

同质化与平稳化的技法

为什么人如此热衷于操控、调整自我形象呢?

因为城市化过程中社会日渐趋同,人无法再只凭借民族、阶级、职业或年龄等某个单一维度明确自己的身份定位(“我是谁”的依据与故事)。子承父业的时代绝不会出现这类问题,因为“我是谁”的答案从一个人出生的那一刻就在眼前。但随着时间推移,人口逐渐涌入城市。个人不得不自行框定“我是谁”,身份意识的铠甲也越来越有必要。于是,我们开始为自己的身份而烦恼,甚至受到伤害。也就是说,人们必须靠自己来证明与别人的不同。个体的存在全赖于与其他个体之间的差异。“个性”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没有了出身的差别(曾几何时,衣服与发型就代表一个人所属的阶级或民族),彼此却有了差异——几乎人人相同,只在细节上有微妙的差别。这类个体共同生活的地方就是城市,西装领带堪称城市的绝佳象征。远看整齐划一,凑近了才发现颜色、花纹都有细微的差异。发型与妆容也是如此。化妆品也会随着服饰的流行整体变化。

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与其说化妆是让自己与众不同的技法,不如说它是演绎另一种自我形象的手段。化妆发展成一种美颜术,专门用来打造所谓的“素颜”,使人假装天生就这么美。妆容的模板通过时尚杂志、电视之类的媒体提供给大家,导致所有人都用同样的化妆品与化妆方法构建自己的形象。于是,本该从本质上让个体更加个性化、多样化的化妆反而导致了同质化与平稳化。脸孔就这样成了另一种制服。

为了与他人不同,我们被愈发深入地纳入流行之中,每个人的脸都逐渐变得同样漂亮、嫩滑。医学研究员米歇尔·乔曾就脸孔的流行做出过颇为讽刺的点评:“为什么说上了妆的脸是透明的?因为它只能展示直接的表面。拥有‘水嫩光滑的皮肤’,只与皮肤有关,和其他方面都无关。”

积累时间沉淀的脸

化妆变成了演绎、微调自身社会形象的手段。我们还有没有可能拾回它宇宙层面的意义?真正的变身,是不是只可能出现在狂欢节、假面舞会、Cosplay大赛这样的场合呢?

可以说,化妆是在改变人的面孔。然而这是站在看到妆容的人的角度说的,化妆者无法直接确认自己的样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因为人绝不可能直接看到自己的脸。也就是说,化妆者真的不过是在和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嬉戏,我们永远都在模仿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

年轻这一固有观念也是想象的产物。十九世纪诗人波德莱尔[2]就此做过一段非常犀利的点评:

在脸上涂脂抹粉不应该用于模仿美的自然和与青春争高低这种庸俗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说,人们已经注意到,打扮并不能美化丑陋,而只能为美所用。谁还敢赋予艺术模仿自然这种没有结果的功能?化妆无须隐藏,无须设法不让人猜出。相反,它可以炫耀,如果不能做作,至少可以带着某种天真。[3]

为了显得年轻化妆,反而会让人心变老。这样做是在生产力的层面定义人的存在,由此提醒人们自己在生产力层面实际上是持续退化的。人们当然要想方设法地摆脱这种局面,这也正是化妆存在的意义。

可是,一张美丽的脸难道不是时间充分沉淀酝酿而成的吗?真正的美不是通过某种“防腐加工”提前抹去了时间的痕迹,而应该饱含于时间的挣扎与伤痕中。不是吗?

美何等残酷,它只会让美的东西变得更美。少女应该是最不需要化妆的,可她们其实才最值得化妆。从审美的角度看,怕是没什么再能够超越少女的妆容。

问题在于,美与女性魅力是两码事。若单看女性魅力,少女反而会沦为最缺乏光彩、魅惑与情趣的人群。少女的美是具足的,必然会缺失以动摇、羞涩、哀伤、达观、妖娆等二元对立或矛盾为前提的光彩、魅惑与情趣。换言之,少女身上缺乏包容无数层次与褶皱的时间,缺乏突然将其存在反转的虚构。

当下,我们真正需要的也许正是这种深藏时间与虚构的妆容。同样的道理自然也适用于男性朋友。

注释

[1]引自J-L. 贝多万,《面具的民俗学》。

[2]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现代派奠基者,散文诗的鼻祖。代表作有《恶之花》《巴黎的忧郁》等。

[3]引自《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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