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存在核心的面孔
没有人能绕过脸直接想到这张脸的主人——和辻哲郎在《面与人格》一书中提到了这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并将面孔定义为人格的基座。
毋庸置疑,脸对我们的存在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看到某张脸就会莫名地烦躁或生气是常有的事。甚至可以说,对一个人而言,面孔的意义是决定性的。
但是在某些场合,其他身体部位反而更能从本质上表现一个人的存在。在阿仑·雷乃[1]执导的电影《广岛之恋》中,有一个中枪倒地的士兵的特写。咽气的刹那,他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前几年还有一支引起热议的电视广告,女演员江角真纪子[2]在片中饰演一位吃巧克力上瘾的人。她脱下毛衣,肌肉发达的背部填满了整个画面……这两个例子中,手与背都超越了脸,呈现在观众面前。话说回来,当年的“阿健”(高仓健)[3]背上也有一张脸呢。
王朝物语中常有的男女幽会桥段往往也不是从见面开始的。双方先借助传闻流言逐渐接近彼此,再通过对方的声音、楚楚身姿或身上散发的香气拉近距离,开始交往。见面常常发生在交往之后。这么看来,人的脸还真不尽然就是人的存在核心。
十六世纪法国思想家蒙田[4]在其著作《蒙田随笔全集》中讲述了一段耐人寻味的逸事。
不知是谁曾看到一名乞丐,冬天里穿着衬衣,却跟一个貂皮裹到耳朵的人一样有精神,便问他是怎么能够忍受的。“您哪,先生,”乞丐回答说,“您的面孔上什么也没罩呀;而我呢,我全身都是面孔。”[5]
如此想来,就会发现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比如,在我们生活的社会,一个人的形象显然凝聚于面部,驾照、学生证等身份证件就是最好的证明。证件上除了姓名、地址、出生年月等信息,一定配有面部照片,而非手脚、后背或后脑勺。
问题在于,以面部代表形象的同时,面部裸露得也越来越多——这就很有意思了。浓密的胡须会遮掩表情。以前的男人一般都会蓄须,但从二十世纪的某个时期开始,刮掉胡子的脸反而成了标准。虽说剃须后露出来的是不加修饰的天然脸,但毕竟经过了剃须的加工、调整。在我们生活的社会,这样的面孔已经成为标准形象。
不过,这种“面孔观”应是只适用于我们这个社会的,非常特殊。因为将所有表情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他人眼前是非常危险的。人很难控制自身表情的细微变化。脸时刻反映内心情绪变化,但我们自己无法看到当下鲜活的表情,他人反而看得一清二楚。再细微的变化,都会被他人迅速而精准地解读。换句话说,把脸暴露在他人眼前就等于不设防备。部分中近东国家的人至今习惯遮住脸。从某种角度看,这似乎更合逻辑。
城中无处不见脸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把自己的脸露出来。这种习惯与城市生活的复杂密切相关。城市是民族、文化、阶级、出身各不相同的人共同生活的空间,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必须藏起来的恶意,表现与他人共享同一套秩序的决心,人们把脸裸露在外,穿上风格相同的衣服(西装就是城市生活的制服)。据说在英国的某座小镇,遮着脸在户外行走是要受处罚的。无论是蒙住的脸,还是剃去眉毛、涂得煞白的脸,都因为隐去了表情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显得分外挑衅而诡异。
在现代的大都市,脸孔无处不在。广告海报、杂志封面、CD封面、电视画面……甚至称得上泛滥成灾。明星、歌手、运动员、新闻主播、政治家、通缉犯……各形各色的脸,脸,脸。但是,这些肖像或画像真的只代表一副面孔吗?还是代表某种符号或某种意义?实际上,每个时代都有最流行的脸,好比当年的“酱油脸”和“酱汁脸”,[6]“脸的塑造方法”(化妆的流行趋势)也一年一个样。正因如此,不熟悉偶像的人才会觉得每个偶像都长得差不多。
脸的确代表一个人的形象。然而,观看者与被观看者不会产生任何关系。换言之,两者之间只有看与被看的单向联系,绝不会产生互动。观看者接触到被观看者的视线而惊慌失措——这种磁力般的双向关系并不存在,两者之间只有偷看的关系。
无法与他人产生关系的脸可说是缺乏脸的本质特性。为什么呢?理由很简单:我们看不到自己的脸,只有别人才可以,我们只能通过别人的面部变化想象自己的脸。也就是说,自己的脸必须借助他人的脸才能得到确认,反之亦然。因此从本质上看,脸必然存在于关系之中,绝不可能独立存在。
既然如此,那么人们现在愈发关注的“脸”,并非是“作为符号的脸”,而是渴望看到迷失在大量符号脸中的真正的脸,它不能转化成图像、形象符号等静物,也不能被还原为某一类型。换句话说,人们渴望的是面对面时能让自己慌张的脸,是能从背后逼近的、作为个体不可替代的特殊性。
作为质感现象的脸
大家不妨回想自己看到某张面孔时的感受:一旦视线相交一定会慌乱,无法继续直视对方。不知道该看哪里,只能下意识地迅速移开视线。越是想看对方,视线越是往后缩。但对方的眼睛又会吸引你的视线,让人无力抵抗。脸有骇人的气势。别说是踏绘[7],就连掉在地上的杂志,我们都不敢随便踩在封面上。给熟人的照片涂鸦也并不容易。因为脸就意味着他人的存在本身,看到脸的感受正如他人就在身边。
然而生活中这种感受已经愈发难得。我们每天都会看到无数陌生的脸与画像。酒店的门童、百货店的导购小姐……这些符号般的面孔从早到晚会瞥到无数次。真正意义上看到别人的脸的次数,反而格外稀少了。
参加志愿者活动的人不断增加,BP机与手机广泛流行。这些趋势背后,也许就有人们对符号面孔的腻烦,和多次捕捉脸的现场感与质感的渴望。也许这些趋势都是上述渴望引发的吧。我总觉得,人际关系的某种状态已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完全脱离。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人人皆有偷窥癖的世界,是一个孤绝到能把人冻僵的世界。
说起他人的存在感,我就会想起“背后的视线”。小朋友第一天上幼儿园,老师会带着大家到大礼堂的正中央集合。大多数孩子都不时回头张望,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只有感觉到母亲落在背后的视线,才能勉强迈出前进的步子。作为质感现象的脸的神奇之处,恐怕正是这眼神的力量。以前有个词叫“面差し”,是“面庞”的意思。[8]对面庞的渴望,或对细腻感性的追求,正逐渐充斥四周。
长久以来,摄影师荒木经惟[9]与山内道雄[10]一直致力于拍出这种渴望。如今,长岛有里枝[11]、中野爱子[12]等年轻女性摄影师也开始拍摄这类题材。荒木经惟在一九七六年说过,他不是站在城外拍摄城中的脸,而是在触摸城市的同时拍摄。
那果然不能说是肉搏战。用望远镜头时,对方不会意识到自己被拍了。唉呀,那岂不成了偷拍。你是共犯啊,望远君。还是得在肉体可以碰触的距离内按下快门,否则就没有手感,更准确地说是没有Punch de Date里那样的触感和观感。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拍下的面孔,才是脸的摄影,是面对面的拍摄。[13]
写东西的时候也有同样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关于面孔的文字往往很抽象,或是拖泥带水。很可能是因为面孔成了想象与思考的对象,缺少了逼近面前时的猜测。如果写的不是某张特定的脸,就和没写没有区别。单看这一点,本节开头引用的和辻哲郎的评价还是极其正确的。
注释
[1]阿仑·雷乃(Alain Resnais,1922-2014),法国导演,法国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夜与雾》《广岛之恋》等。
[2]江角真纪子(Esumi Makiko,1966-),日本演员、主持人。代表作有《幻之光》《庶务二课》等。
[3]高仓健(Takakura Ken,1931-2014),日本演员,为促进中日文化交流做出过重要的积极贡献。代表作有《追捕》、《铁道员》等。
[4]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法国北方文艺复兴时期最有标志性的哲学家之一。《蒙田随笔全集》为其代表作。
[5]引自《蒙田随笔全集》,潘丽珍等译,译林出版社,1996年。
[6]酱油脸指典型的日本男人脸:眼睛细长、鼻梁高而直的瓜子脸。酱汁脸指五官分明的模特脸。这两个词入选一九八八年的日本流行语大奖。
[7]江户时期幕府发明的仪式,命令日本国内的基督徒践踏圣像以示背叛。
[8]日语“面差し”有“面庞”之意,“差し”则与“目差し(视线)”的后半部分相同。
[9]荒木经惟(Araki Nobuyoshi,1940-),日本摄影师,日本乃至世界上最多产的艺术家之一。代表作有《阿幸》《感伤之旅》等。
[10]山内道雄(Yamauchi Michio,1950-),日本摄影师,擅长拍摄城市风光,作品中透露出对世界的探索、好奇和激情。
[11]长岛有里枝(Nagashima Yurie,1973-),日本摄影师,以家人关系为摄影主题的一系列作品引起日本摄影界的关注。
[12]中野爱子(Nakano Aiko,1968-),日本摄影师,擅长人物摄影,将被摄者的特点和拍摄时的氛围表现得精准到位。
[13]引自《其实我啊,相信写真》,果露怡译,新星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