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理应是语音和语义的载体，所有人对此似乎早就达成共识，但实际上，人类却耗费了很长时间才创造出兼具这两种功能的文字系统。语音曾是人类在这一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阻碍。人类认为词语读音由若干部分组成，只需要少数的图形符号便可以表示出来。文字创造者需要具备语音意识。在我们现在看来，这种语音意识是学习阅读普遍需要具备的。儿童可以辨别两个词语是否押韵，判断其是否以相同的读音开始或结束，找出词语中的音节并且分析其音素成分。只有当儿童做到上述几点时，才能够表明儿童认识到词语是由若干部分组成的。但问题是，人类的祖先是如何拥有这样的意识呢？依据金发女孩原则，词语要不长也不短，刚刚好。祖先们又是如何根据这一原则将各个成分组合起来的呢？漫长的文字进化史中，既有成功经验也有失败教训，这些经历促成了人类在这两方面的进步。
尽管前情不详，但不同种类的口头语言所需的书面语言也不同，这一点十分重要。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口头语言取得了里程碑式的进展，这种进展包括完全不同类型的语言（例如英语和日语）的融合。一种语言的文字系统会借鉴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这种例子在漫长的历史中并不罕见。人类曾使用其他语言的文字表达本族语言中的词汇发音，这样的做法使人们意识到不同语言在发音、构词以及用法上的不同。日语、希伯来语以及英语在类型、历史以及使用范围上都不同，属于三种不同的文字系统。我将以这三种语言为例，说明为何语言中不经意的误配如此关键。
日语的书面语言由假名和日文汉字组成。日语中使用符号表示音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原始的楔形文字时期。学者们发现最早出现文字（例如楔形文字、古汉语以及玛雅语）的语言主要是单音节的形式。在使用符号表示单词时，苏美尔人不经意间创造了一种符号，来表示音节。这些符号最后都因其具备的语音作用而投入使用。当词语的结构越复杂，该语言所对应的文字发展就越缓慢。29
文字是文化和地理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而不是语言单方面发展的结果。以出现在苏美尔地区的楔形文字为例，该地区临近两河流域，土地肥沃，既适合耕种又适合驯养家畜。定居文化在这里生根发芽，相反游牧文化则不在此处盛行。伴随着该地区不断发展的贸易往来，文字需求应运而生。但这不仅仅是因为苏美尔人居住在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中，而是因为他们碰巧也说苏美尔语。
日语中，汉字和日语的不匹配促成了假名的出现。日本人最初使用汉字，但汉字终究不是日本的本民族语言，它无法满足日本人的日常需求。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汉字不能表示日语中主要的音素和语法信息，这激发了日本人创造其他图形符号的想法，假名体系由此问世。30
希伯来语使用辅音字母表，它的问世要归功于公元前1200—公元前1000年生活在现在黎巴嫩和叙利亚沿海地区的腓尼基人。他们的成就得益于楔形文字、象形文字与腓尼基文字连续两次的误配。
埃及人最初采用楔形文字进行书写，而楔形文字代表的是与其完全不相关的另一种语言，即苏美尔语的音节。他们创造了一种符号，用来表示单音节和多音节辅音，从而解决了两种语言之间语音不同的问题。
反之，腓尼基语作为以三辅音为词根的闪族语系的语言，无法采用楔形文字或象形文字表示。腓尼基语后来发展为现在的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从中我们可以得知，单一的辅音字母足以表示闪族语系的语言。埃及人创造了符号，用来表示辅音，但这些符号却不能表示埃及语言中的所有信息。
腓尼基语中的辅音词根具有语义提示的功能，所以它只沿用了埃及文字中的单音节辅音符号而舍弃了语义限定词。字母作为腓尼基语的图形符号，外观却十分抽象，后期的楔形文字和埃及象形文字也是如此。腓尼基人的成就可总结为：通过整合前人技巧编撰了非象形的辅音字母表，该字母表可以表示以三辅音词根为基础的闪族语系的语言。
英语字母表中包含辅音字母与元音字母（我将其称为CV字母表，以区别只包含辅音的字母表）。西方学者一直认为，纵观语言从初级向高级进化的过程，CV字母表无疑是最高级的形式。希腊人在大约公元前800年创造了它。CV字母表不仅在构词上实现了突破，而且还推动了各个优秀民族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法国思想家卢梭认为，CV字母表标志人类文化由原始向文明的转变。他表示：“原始人会将物体画下来，野蛮人会将词语以及观点用符号表示出来，而只有文明人才会使用字母。”3120世纪杰出的希腊文化学家埃里克·A.哈夫洛克（Eric A.Havelock）是研究希腊文字方面的权威，他在1982年曾委婉地表达了相同的观点：“与之前包括腓尼基语在内的所有文字系统都不同，希腊字母的发明是人类文化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步，但人类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它将前希腊文明与后希腊文明区分开来，从而为后希腊意义上的文学和科学这两种知识形式打下了基础。”32一位20世纪50年代的语言学家曾写道：“字母是最好的文字系统，没人会反对这一点吧？”这真是很高的评价了。33
使用元音和辅音共同表示口头语言的文字系统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尤其对说希腊语和英语的人来说。而人类发现元音字母的过程与CV字母表的重要性是两个需要分开讨论的重要问题。
CV字母表也是不同语言误配的结果。腓尼基语属于闪族语系，而希腊语则属于印欧语系。34看看它们的“后代”，就会发现闪族语言没有元音不会影响其表达，而印欧语言则必须有元音。在借鉴腓尼基语的过程中，希腊人意识到了创造元音的必要性。有趣的是，元音曾偶然在更早的时间点上出现过。楔形文字中的符号主要表示音节。在苏美尔语和其他使用楔形文字的语言中，单个元音就可以表示一个音节。楔形文字中就有一个符号表示元音/a/，意为“水”。这说明那时的文字系统中已经包含表示元音的符号，只是人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单独的辅音不能构成音节，所以楔形文字中没有单独表示辅音的符号。因此，楔形文字中有元音，腓尼基文字和埃及象形文字中有辅音，而希腊语字母表则二者兼具。
希腊人之所以可以创造出完整的字母表，也许是因为那时人类的智力已经发展到可以完成这一创新的水平。文字发展史上连续不断的革新的主要原因在于，人们刚好会说希腊语这种兼具元音和辅音的语言，同时又居住在距离使用辅音字母地区不远的希腊。在其他文字系统中，也有兼具元音与辅音的表示方法，当时的学者结合相关信息，创造了正字法。
完整的字母文字是否优于其他种类的文字呢？词语是由各个音素组成的，所以所有语言都可以用一个数量在可控范围内的字母组合表示，这正是语言的特性之一。人们之所以认可字母，是因为它是解决文字问题的一种通用方法。有人认为，如果所有人都使用字母文字，世界将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美好，而其他种类的文字之所以可以存在，是因为它们根基深厚以致无法取代。这种说法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字母虽然可以表示所有语言，但这并不代表它的效率是最高的。创造一种特殊或是通用的文字并不是人类创造文字的初衷。创造与口语特性最匹配的文字才是最终目的。字母文字的出现还要归功于文字与口头语言之间的特性是可以不匹配的。使用与口头语言的特性不相匹配的完整字母表，也是一种误配的表现。
让我们回过头再来看看日语、希伯来语和英语。相比之下，日语的音节较少（大约100个），一套假名表就可以全部涵盖。音节是日语口语的基础，用字母表示日语的效果并不理想，因为它给词语加上了不必要的语音细节，从而模糊了音节。
同样，用完整的字母表来表示希伯来语也是画蛇添足，会使阅读变得更加困难。CV字母表破坏了语言的词根结构，用它来表示希伯来语简直就是正字法的一场噩梦。以词根ktb为例，每一个包含k的音节都需要一个新的符号，比如ka、ki、ko等，包含词根t与b的音节也是如此，以ktb为词根的词语间的相似性也就此消失。一种语言的文字系统不遵守其构词原则，就必定会出问题。
英语呢？英语中大约有15000个音节，没有人能将其收录到一张音节表之中。它不具备希伯来语中的词根结构，也不能只用辅音字母表示。英语字母表需要同时包含辅音与元音。
上述例子表明，文字系统若要变得更加高效并能够在现代得以沿用，其特性就必须与它所表示的口头语言相匹配。符合某种语言的文字系统，对于其他种类的语言来说，可能就是一场灾难。文字系统的组成单位也许很大（例如英语的音节表），也许很小（例如日语的CV字母表）。世界上不存在一种通用文字，不同语言的文字特性也不同。口头语言与文字的结合并非十全十美，有时一些不合常理的语言现象反倒沿用至今。即使某些文字的使用效率低且可读性不高，文字与口头语言之间的关系依旧是十分紧密的。总而言之，口头语言最终都会找到与之相匹配的文字系统，而CV字母表并不总是它们的最佳“伴侣”。35
文字系统所处的文化语境也会影响它们的存续状况。文字发展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某些文字系统可以满足一时的需求，但随着社会的发展，终因不能满足不断出现的新需求，而难逃被舍弃的命运。CV字母表并不是所有语言的最佳拍档，但是它却最适合在键盘上使用。直到现在，键盘依旧是电脑和其他电子设备的“长期合作伙伴”。CV字母表给中文等文字系统带来了压力，一些人认为字母已经可以表示一些汉语内容，其中包括用字母表示普通话读音的拼音。拼音是人们最初为阅读教学而创造的，同时它也可以应用于键盘。有些中文使用者因经常使用拼音键盘而忘记了如何书写汉字，我们开玩笑地称之为“提笔忘字”。36字母是会依旧被用于中文的文字系统，还是会被取代，目前尚未可知。有些怀疑主义者关注中文口头语言与字母间不匹配的问题，有人则支持使用对应的字母为汉语加上注释，还有人认为只用字母表示汉字足矣。37
与图片、表意文字和其他视觉元素相比，文字可传达出更丰富且更具体的信息。一种通用的解决办法是，使用一种高效的图形代码来表示适用于某种语言的口头语言。文字系统表示口头语言的方式和口头语言表示含义的方式，决定了该文字系统的特征。各种文字系统都是相似的，因为它们都表示语音和语义，只是在表现方式的细节上存在不同。文字系统的这种特性对人类的阅读方式十分重要。阅读不仅仅关乎拼写，它还与语音和语义紧密相关，因为文字系统本身就表示了语音和语义两个方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