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月寒
《脱口秀大会》总决赛播完,节目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落幕。最近在生活中见到太多笑了,似乎大家总是笑着笑着,生活的烦恼没有了;笑着笑着,时间也就过去了。
因为现在这样的生活,你不幽默不行。大家都是在卖苦力,你没有苦中作乐的能力,就是不行。
我跟一个朋友聊,说现在社会,大家表达痛苦的方式,都是行为,而很少用语言。你悲伤,于是你喝酒长胖、看剧叫外卖。为什么都市人越来越少“说”出自己的悲伤?因为工作场合你不敢说;私下里的朋友……随着社畜角色愈见上身,你会发现自己越来越怕用自己的烦恼去烦朋友,有时怕打扰人家,有时太久没见,总想说些开心的事。
职场生活,我们每一分钟都在笑。在甲方面前真诚懂事,在老板面前像少先队员。总之社会就是不允许你不开心,你没有权利表达情绪。
所以,我在想,为什么这季《脱口秀大会》大家看完还比较爽,因为你自己一些长久积攒的不满有人替你说出来了,在更大的平台上。比如杨笠说的很多男性迷之自信那段,相信不少女性都曾在私下里表达过类似看法。
而我恰恰觉得她说出来以后引发的讨论,其实更进一步揭示出女性长久以来受了多少“话语权倾斜”的委屈。被一些比较狭隘的观点笼罩了多年,还不允许你反驳。
固执地认为自己说的一切都是宇宙真理、应该用金字裱起来悬挂的人,不少。他们其实内心深处觉得最好就是能给自己修一座庙,被无数人仰望膜拜。
我之前看过一个Ted Talk,主题为“女性不该停止愤怒”。女性从小就被教导要掩藏自己的愤怒情绪,因为发怒的女人,往往被认为是没有魅力的、疯的,在社会习俗中易被认为是不淑女的,在职场中,也会被烙上情绪化、不专业的烙印。但是,真实、正当、有理由的愤怒,为什么不能通过一种冷静、合适、有建设性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当最初的愤怒激起的是一种冷静地想要改变现状的诉求,就会出现优秀的社会活动家、作家、表演者……她们用各自的方式试图改变那些最初激起自己愤怒的现象、狭隘观点。刚刚去世的美国大法官鲁斯·金斯伯格,最初被雇佣单位告知不雇佣女律师、或第一次得知自己的薪酬比男同事少的时候,她愤怒吗?伟大的女性,她的力量在于没有将个人情绪(哪怕有),仅仅局限在私愤。金斯伯格通过打赢一个又一个案子,构建起女性平权的观念,从而推进变革。她胜诉的里德诉里德案,是美国最高法院第一次将美国宪法第14修正案平等保护条款推及到妇女权益保障。
我不觉得杨笠的那段脱口秀是在表达“性别仇视”,而是在用她擅长的一种艺术形式引起公众意识,表达的正是她以及不少女性都认为的长久存在、不那么客观正确、需要改变的现象、观点,而且,其实更像是诉说了广大女性一直存在的一种困惑:真的,为什么那么自信呢?
这届《脱口秀大会》出圈的段子都是一些很世俗的苦恼:被女朋友甩,被学车的教练骂,跟好朋友吵架、北京地铁没有尽头。出圈的原因是什么?因为你心里说不出来的苦,有人替你自嘲了,出现在屏幕上。你表面是在笑,但内心深处,是不是哭自己无法改变的现实,哭你为什么在过一种自己并不想要的生活。
讽刺,是我们发泄生活中无法直接抒发的愤怒的一种手段。受现实胁迫很多话你不敢说、无法说、不适于说,于是,拐弯抹角地表达不满,成为社畜卑微的生存之道。
英国诗人威斯坦·休·奥登说:“笑话的世界和祈祷者的世界,相较于两者与日常的工作世界的关系,更接近一些。因为在这两个世界里,我们都是平等的。在前一个世界中我们作为种族中的个体是平等的,在后一个世界中我们作为独立的人是平等的。在工作的世界中,我们虽然各不相同又相互依赖,但我们却不是、也不可能是平等的。那些试图抛弃幽默的祈祷,只靠工作生活的人,他们都变成了崇拜权力的疯子,变成试图奴役自然、以满足他们眼前欲望的暴君。”
所以,幽默教给人的事情,其实是很深刻的,即我们永远不能失去幽默、失去自嘲,要学会把很多事很多人,不当回事;也要学会倾听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把自己当回事。在世界的荒诞面前我们用幽默保护自身,在笑中带泪的现实中收下五险一金。但是更多的,就没有了。
由此,我其实一直很喜欢王建国的风格。他的很多场表演,都是一个人把悲伤,扯成喜剧,放在台上,血淋淋地扒给众人看。所以为什么有的时候他的段子比较难笑?因为有一种清醒过后的疼痛。但是可能观众还是叶公好龙,当表演者真的把真心剜出来了,放在手上递到你面前,很多人还觉得腥气。
《脱口秀大会》这次出圈,其实还是一个对“度”的掌握。世界上的很多工作,其实都是在琢磨一种度的掌控。琢磨成功、恰到好处了,你也就走出来了。而脱口秀这种语言的艺术,又恰恰是能在这种度的掌控上体现得最明显的一个类别。吐槽好了,你就是可以出圈的无伤大雅;吐槽不好,就变成一个私人牢骚,根本不会成为一门艺术。
英国作者西蒙·克里奇利在《你好,幽默》中说,“笑话常常以奇异的状况或人物境遇出人意料地打破我们对经验世界的预期,因此我们认为正是由于笑话中所描述的情形和现实之间的反差才产生了幽默。”
我们在笑话中感受到了真实生活,但它们终究不是真正的生活。你可以笑收入不高的段子,但收入不高到了你自己这里,或许就是残酷现实。
人在社会,或许很多时候看自己,会像《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看那个戴上紧箍咒的猴子背影。现实生活中,我们为了生存,总或多或少戴上了自己的紧箍咒,但是,只要心中那个站在高处意气风发的自己,依旧存在;只要仍懂得幽默、善于自嘲,总有一天,是终究可以把紧箍咒拿下来的吧?
作者档案
张月寒
已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喧嚣》,长篇小说《花若瞳》。作品关注女性自我成长、情感困惑、都市心灵。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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