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是由一个心智所感知的一种模式。这也许是循环,但它既不是恶性的,也不是自相矛盾的。
——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
(Douglas Hofstadter, 1981, p. 200)
你也许记得,哲学家的僵尸似乎能完成言语行为,能报告自身的意识状态,还能内省。但这些僵尸实际上根本没有意识,尽管事实上,它们处于最佳状态时在行为上与有意识的人没有区别。它们的一些内在状态也许具有功能内容(功能主义者能够赋予机器人的内部机制的那种内容),但这些内容是无意识的状态。在我们的想象中,沙克是典型的“僵尸”。在它“报告”一种内在状态时,这个被报告的状态不是有意识的状态,因为沙克没有有意识的状态,它只有一个无意识的状态,这只会使它进入进一步的无意识状态,后者指导着由“预先灌制的”公式构成的言语行为的生成与执行过程。(我们一直由着奥托坚持这种看法。)
在观察到内部正在进行的事情后,沙克不是首先决定要报告什么,然后再想如何表达它,而只是发现自己有事情要说。沙克没有什么途径来了解它为什么想说它正在其心智意象的黑白边界周围形成线条画——它就是被造成这样的。但第8章的核心主张是,与第一印象相反,你同样是如此。你没有特殊的途径来了解你为什么想说你发现自己想去说的东西,你就是被造成这样的。但与沙克不同的是,你在不断重造你自己,发现新的想说的东西,而这是因为你反思了你刚才发现你自己想说的东西,如此等等。
不过,升级版沙克不也能这样做吗?沙克是个特别粗糙的僵尸,但现在我们能想象一个更现实、更复杂的僵尸,它在一种无限上行的反思螺旋中,监控自己的活动,甚至包括它自己的内部活动。我把这种反身的实体称为升级僵尸(zimbo)。升级僵尸是这样一种僵尸,由于它能够自我监控,因而具有内在的(但无意识的)高阶信息状态,这些状态关系着它的其他低阶信息状态。(就这个思想实验而言,升级僵尸被视作机器人实体、人类实体还是火星人等,都没多大区别。)那些相信僵尸概念合乎逻辑的人,必定也接受升级僵尸的可能性。升级僵尸就是一个行为很复杂的僵尸,这是由于它有一个控制系统,允许递归的自我表征。
想象一下升级僵尸在图灵测试中会如何行动。这一著名的测试由艾伦·图灵(Alan Turing, 1950)提议,是对计算机中的思考所做的操作测试。图灵宣称,如果计算机能在“模仿游戏”中有规律地打败人类对手,它就能够思考,游戏的玩法是:两个竞争者在人类裁判看不到的地方,但又能通过计算机终端来回敲击信息与裁判交流。人类竞争者尽力让裁判确信他是人,计算机竞争者也做同样的事:尽力让裁判确信它是人。如果裁判不能有规律地认出计算机,我们就可以认为,计算机是一位思想者。图灵是把他的测试作为会话制止者提出的,他觉得这个测试显然极其难以通过,以至于任何能胜出的计算机在任何人那里都应该被视为一个很好的思想者。他认为他定的这个标准高到足以让任何怀疑论者都满意。他错估了。许多人提出论证说,“通过图灵测试”不是智能存在的一个充分证据,当然也不是意识存在的充分证据。(关于图灵测试的优缺点及其批评意见的分析,参见Hofstadter, 1981b; Dennett, 1985a; French, 1991。)
现在,升级僵尸在图灵测试中的机会应该与任何有意识的人的机会相同,因为竞争者给裁判显示的只有“他们”的行为,而且只是“他们”的文字(输入)行为。接着假设你就是图灵测试中的那个裁判,而升级僵尸(表面的)的言语行为让你确信它是有意识的。表面的言语行为本不应该让你产生这种信念——因为按照假设,它只是一个升级僵尸,而升级僵尸是没有意识的。不过,它是否应该让它自己信服呢?当一个升级僵尸发出一个报告,表达它自己的二阶无意识状态时,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对这个事态(无意识地)进行反省。事实上,如果它要让人信服,它就必须能够对它自己向你提出的“断言”做出适当反应(或注意到这些“断言”)。
假设升级僵尸是升级版沙克,你则充当裁判,要求它在它的心智之眼中解决一个问题,然后解释它是如何做的。于是它反思它向你做出的如下断言:它是通过在一个心智意象上形成一幅线条画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它会“知道”这就是它曾想说的,而且,如果它进一步反思,它就能“知道”它并不知道为什么这就是它想说的。关于它对它在做的事情的所知与不知,你问它越多,它就越能反省。这么一来,我们刚才成功想象的东西,似乎就是一个虽然无意识却有高阶思想能力的存在。但是,按照罗森塔尔的看法,当一种心智状态伴随一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高阶思想(其大意是某人具有这种状态),这实质上就已经保证这种心智状态是一种有意识的状态!我们的思想实验是否能驳倒罗森塔尔的分析,或者是否能驳倒升级僵尸的定义?
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升级僵尸至少会(无意识地)相信它处在各种心智状态中,尤其是在被提问时它拟报告的心智状态中。它会认为它是有意识的,即便它没有意识!在“它是有意识的”这种(错误的?)理解下,任何通过了图灵测试的实体都会运作起来。换句话说,它是一个幻觉受害者(参见Harnad, 1982)。什么样的幻觉?当然是用户幻觉。它是它自己的虚拟机器的良性用户幻觉的“受害者”!
这不是镜子把戏吗?这不是哲学家耍的某种花招吗?没有笛卡儿剧场提供制造幻觉的场所,怎么会有用户幻觉呢?我似乎因为自己的隐喻而有立即溃败的危险。问题在于,虚拟机器的用户幻觉是靠剧场提供的各种材料制造的,而且还有一个独立的外部观众,也就是用户,表演就是为他而上演的。此时我正在用一台计算机,在文字处理程序的帮助下,把这些词语敲进“文档”。在我与计算机互动时,我只有有限的途径去了解发生在它之内的事件。得益于编程人员设计的显示结构,我看到了一个精巧的视听隐喻:在键盘、鼠标和显示器组成的舞台上上演的互动戏剧。作为用户的我受制于一系列的良性幻觉:我似乎能移动光标(一个功能强大而又可见的仆人),把它移到我在计算机中保存文件的位置,一旦我看到光标移到“那里”,我就按一个键,让它检索这个文档,并按照我的命令,把它显示在视窗(显示器)上的文本中。我可以输入各种命令,敲击各个按键,使各种事情在计算机内部发生,而我并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的细节;我要维持我的控制,只需要依靠我所理解的、由用户幻觉所提供的这些详细的视听隐喻。
对绝大多数计算机用户来说,只有从这些隐喻的角度出发,他们才能稍微把握计算机内部正在发生的事情。这就是让虚拟机器成为意识的一个非常诱人的类比的事实之一,因为似乎总有这种情况:我们了解自己大脑内部发生的事情的途径是有限的。我们不必知道大脑的后台机制如何施展它的魔术,只有当它的操作是以现象学的互动隐喻的方式为我们量身定制时,我们才熟悉它们。但在利用这种诱人的类比时,如果我们还坚持认为,在显示和用户对展示的把握之间存在“明显的”分离,那么我们似乎最终又正好回到了笛卡儿剧场。没有这种分离,如何会存在用户幻觉呢?
不可能存在。是用户在提供视角,从这个视角来看虚拟机器就变成“可见”的了,所以用户就必须是某个外部观察者——前设器。有人也许一开始会想,这样一个观察者的概念,必须是一个有意识的观察者的概念,但是,我们已经看到情况并非如此。存在于原始I型CADBLIND的CAD系统前的前设器没有意识,但在对CAD系统的内部运作的了解途径方面,它与任何有意识的用户一样有限。一旦我们抛弃不必要的显示器和摄像头,显示和用户对展示的把握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更温和的交流,就如以前我们经常论述的那样。“外部观察者”可以逐渐融入系统,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也就是比特“界面”,它的各种格式继续限定着哪些类型的问题可以得到回答,并因此限定着哪些内容可以得到表达。[8]显示的发生并不需要一个单独的地方。[9]正如罗森塔尔的分析向我们表明的那样,甚至我们关于意识的日常观念(在常识和常识心理学的直觉中)也能容忍高阶状态的无意识,后者在系统中的存在就说明它的一些状态是有意识的。
那么,无意识反思的过程是僵尸把它自己转变成升级僵尸并因而使自己有意识的一条途径吗?如果是,僵尸就有意识。所有僵尸都能发出令人信服的“言语行为”(记住,我们无法将它们与我们最好的朋友区分开来),如果在僵尸的大脑(或电脑或其他什么东西)中对其负有因果责任的控制结构或过程没有对这些行动及其(表面或功能)内容进行反思,那这种能力也太魔幻了。僵尸在它生涯的开端,可能处于一种非交流的非反身的状态,因此确实是具僵尸,是一个无意识的存在者,但一旦它开始与其他存在以及自己“交流”,它就会开始装备某些状态,而按照罗森塔尔的分析,这些状态足以构成意识。
此外,如果罗森塔尔从高阶思想角度所做的意识分析遭到拒绝,那么,僵尸可以活到其他思想实验出现。我语带挖苦地提出这个升级僵尸寓言,因为我认为,无论是僵尸概念还是常识心理学的高阶思想范畴,都只能作为过时的信念残骸而存在。但是,罗森塔尔仍然为我们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揭露了这些日常概念的逻辑,而由于我们现在对这些概念有了清楚的看法,因此我们能看出一种更好的替代观点会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