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节中我曾指出,如果二元论就是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我们就无法理解人的意识。有些人确信,我们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理解意识。如今,在大量科学进展亟待探索的时期,这种失败主义在我看来是可笑的,甚至是可怜的。但我假设,它也许是一个令人伤心的真理。也许意识真的不能得到解释,但在尝试之前,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呢?我认为,这个谜题的许多片段——事实上是绝大多数片段——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理解,只需我的一点儿帮助,它们就能组合到位。那些捍卫心智而反对科学的人,应该祝我在这次尝试中好运,因为如果他们是对的,我的计划就注定失败,但是,如果在此领域可以做的工作我都做了,那么我的失败就应该能够让人们明白,为什么科学始终棋差一步。他们最后就会拥有反对科学的论据,而我也就为他们干了所有的累活。
我的计划的基础规则是直截了当的:
(1)不允许有任何奇迹组织。我将在当代物理科学的框架内,尝试解释人类意识的每个令人困惑的特征;在任何一点上,我都不会诉诸任何无法解释的或未知的力量、实体或有机能力。换言之,我想看看,在标准科学的保守界限之内,可以做成什么,我只把发起唯物论方面的革命作为最后的手段。
(2)不假装麻木。据说,行为主义者就假装麻木,他们自称并不具有我们很清楚他们与我们共有的一些经验。如果我想说,意识的某个富有争议的特征是不存在的,我就有义务设法指出这一特征是假象。
(3)不在经验性的细节上吹毛求疵。我会试着正确把握我们如今所知的所有科学事实,但是,哪些令人激动的进展可以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这个问题还存在大量争议。如果我把自己的视野局限于“已经写入教科书的事实”,我就无法利用某些最有启发意义的新近发现(如果它们货真价实的话)。然而,如果借鉴近期的研究成果,我最后可能仍然会在无意中犯下一些错误。戴维·休伯尔(David Hubel)和托斯坦·维泽尔(Torstein Wiesel)因为在视觉方面有所“发现”而荣膺1981年的诺贝尔奖,而这些“发现”正遭受质疑;埃德温·兰德(Edwin Land)著名的“视网膜皮层”色觉理论,虽然20多年以来一直被多数心智哲学家和其他非专业人士视为确凿无疑的事实,但如今在视觉科学家中却没有得到多大认可。[7]
因此,作为一个哲学家,我关心的是建立可能性(和反驳认为其不可能的主张),我将满足于勾画理论的草图,而不是给出成熟的、经过经验证实的理论。一个关于大脑可能如何运作的理论草图或模型,可以把复杂的情况转变为研究计划:如果这个模型不起作用,那么其他更加现实的类似模型会成功吗?(第1章解释幻觉产生的理论模型就是这样一个例子。)这样的模型显然容易直接受经验反证,但如果你想说,我的模型不是关于一个现象的可能解释,你就必须指出,它肯定漏掉了什么或不能做到什么;如果你只是说,我的模型在许多细节上是不对的,那么我会承认。例如,笛卡儿式的二元论之所以是错误的,不是因为笛卡儿选择松果体而没有选择比如说丘脑或杏仁核作为躯体与心智相互作用的场所,而是因为心/脑拥有一个交互作用的场所这种观点本身就是错的。当然,随着科学的进展,什么可以当作吹毛求疵,这也会发生改变,而且不同的理论家有不同的标准。我将宁可失之简单,也要提高与传统心智哲学的对比程度,而且还要为经验主义批评家提供可以攻击的更为清楚的靶子。
在本章中,我们已经遇到意识之谜的一些基本特征。意识的神秘性是意识的关键特征之一——甚至可能是意识离不开的特征,没有这一特征它就不复存在了。由于这一可能性被模糊却广泛地接受下来了,谨慎的人往往会接受那些甚至无意解释意识的学说,因为意识对我们来说实在重要。二元论者认为,大脑不可能是一个思考的东西,所以一个思考的东西也就不可能是大脑,这种观点十分诱人,其中的理由各式各样,但我们必须抵挡住诱惑;“接受”二元论,其实只是接受失败而不愿承认。接受唯物论,这本身不能消解有关意识的难题,这些难题也不会由来自脑科学的任何直截了当的推理来解决。通过某种方式,大脑必定就是心智,但是,除非我们能够较为详细地看出这如何是可能的,否则我们的唯物论就还是不能解释意识,而只不过许诺在某个美好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它会解释意识而已。我已经提出,这个许诺是无法兑现的,除非我们学会如何抛弃更多笛卡儿的遗产。同时,不管我们的唯物论理论可以解释其他什么,如果我们忽视了自己“从内心”非常真切地知道的有关经验的事实,这些理论就无法解释意识。在下一章中,我会列出这些事实的一个初步清单。
[1]“解围之神”的拉丁语为deus ex machina(God from the machine)。在希腊或罗马戏剧中,当故事情节前后抵触时,往往会有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神,能够使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合理。在演出中,这样的神总是通过舞台机关被送到台上,所以叫“deus ex machina”(后泛指解围的人或事件)。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在《心的概念》中用“the ghost in the machine”借指他所反对的一种观点:人类的思维和肉体是完全独立和分割的。——译者注
[2]超人出生在氪星(Krypton)上。氪星爆炸后产生的放射性物质,即氪星石,会让超人失去他所具有的超能力。现在该词多被用于指代某人或某物唯一的弱点。此处是说,这种活力论的观念在当今遗传学的时代毫无趣味。——译者注
[3]参见我在《行动余地:值得向往的自由意志之种种》第4章中对该主题的进一步讨论。
[4]少数勇敢的家伙(他们肯定不能反对我们这样给他们归类)坚决反潮流:阿瑟·凯斯特勒(Arthur Koestler)以挑衅的标题为名的著作《机器中的幽灵》(The Ghost in the Machine, 1967)以及波珀(Popper)和埃克尔斯(Eccles)的著作《自我及其脑》(The Self and Its Brain, 1977),无疑由十分杰出的作者写成;另外两本捍卫二元论的著作,泽诺·万德勒(Zeno Vendler)的《思维之物》(Res Cogitans, 1972)和《心智的物质》(The Matter of Minds, 1984),离经叛道而又充满离奇洞见。
[5]参见我对《皇帝新脑》这本书的评论,“Murmurs in the Cathedral”(Dennett, 1989c)。
[6]埃克尔斯提出,非物理的心智由数以百万计的“心智粒子”组成,它们通过数以百万计的皮质“凸起”(锥体细胞束)相互作用;每个心智粒子大体对应着笛卡儿或休谟所称的观念,如红的观念、圆的观念或热的观念。但是,除了这个最小的分解结果以外,埃克尔斯完全没有提到这种非物理心智的各个部分、各种活动、各项行为的原则,或是其他特征。
[7]关于兰德的理论,有一项引人入胜的评论,可参见哲学家C.L.哈丁(C.L. Hardin)《哲学家眼中的颜色》(Color for Philosophers: Unweaving the Rainbow, 1988)一书中的一个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