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缸中之脑
假定在你睡觉的时候,一群邪恶的科学家把你的大脑移出体外,将它放到一个缸中的生命维持系统里。假定他们随后欺骗你,让你相信,你不只是一个放在缸中的大脑,而是健康如初,在真实世界中做着正常的活动。在许多哲学家的工具包中,这个缸中之脑的故事是一个很受欢迎的思想实验。它是现代版的“笛卡儿妖”(Descartes,1641)[1]。所谓笛卡儿妖,是指一个想象出来的幻觉制造者,它在所有事情上——甚至在笛卡儿本人是存在的这个问题上——都欺骗着笛卡儿。但正如笛卡儿所见,就算恶妖有无限的能力,如果笛卡儿本身不存在,它也无法通过欺骗来让笛卡儿相信,笛卡儿本人是存在的,这就是“我思故我在”(cogitoergo sum)。今天的哲学家不太关心如何证明一个人自身是作为一个思维物而存在的(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裁定:笛卡儿令人相当满意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更关心的是,原则上,我们从我们的经验中,就我们的本质,就我们(貌似)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的本质,能推论出一些什么。也许,除了是一个缸中之脑,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也许,你一直就是一个缸中之脑?如果这是真的,那你能不能设想一下你的困难处境呢(先不提如何确认你是一个缸中之脑)?
缸中之脑的思想实验生动形象地探讨了这些问题,可是我要用这个思想实验来干点别的。我想用它来揭露有关幻觉的一些奇怪事实,这些事实把我们带向一个关于人类意识的理论的开端,它将是一个在科学上受到尊重的经验理论。在标准的思想实验里,科学家显然要为你所有感官的神经末梢提供合适的刺激,这样才能制造骗局,而哲学家为了论证的需要则假定,不管这个任务在技术上多么困难,它也是“原则上可能的”。我们应该警惕这些原则上的可能性。修建一架通达月球的不锈钢梯,也是原则上可能的;按字母顺序写出所有可以理解的、不超过1000个单词的英语对话,也是原则上可能的。但在实际上,它们根本不可能实现。我们将会看到,有些时候,事实上的不可能性,比原则上的可能性,在理论上更值得注意。
那么,让我们花点儿时间来思考一下,那些邪恶的科学家所面临的任务是如何叫人望而却步的。我们可以想象,他们从简单的东西着手,逐步转向困难的工作。他们从一个昏睡的大脑开始:这个大脑活着,却没有来自视神经、听觉神经、躯体感觉神经的所有输入,也不存在任何其他通向大脑的传入或输入路径。有时人们假设,这样一个“传入神经阻滞的”大脑会自然地一直处在昏睡状态,无须吗啡来保持它的休眠状态,但是,一些经验性的证据表明,在这些极端的条件下,大脑仍有可能自发地苏醒。我认为我们可以假设,要是你在这种情况下苏醒过来,你会发现自己处在可怕的困境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完全麻木,不知身在何处。
科学家们不想让你感到恐惧,于是向你的听觉神经传送立体声音乐(其实是经过恰当编码的神经刺激)来唤醒你。然后他们又设法制造出一些信号,在正常情况下,这些信号来自你的前庭系统或内耳,它们表明你正仰面躺着,只是瘫痪了,没有知觉,眼睛也看不见。在不远的将来,这样的操作多数应该可以通过精湛的技术来完成——甚至在今天就可以。接着,这些科学家开始刺激通常控制着表皮的神经纤维束,来为表皮提供一些输入。在正常情况下,这些输入可以这样产生:用轻柔而温暖的风吹你的腹部;他们或许会刺激你的背部表皮神经,模拟出沙粒硌背的刺痛感(这样就更富想象色彩了)。“哦!”你对自己说,“原来我在这里,躺在海滩上,瘫痪了,什么也看不见,耳边飘着优美的音乐,但有晒伤的危险。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怎样才能呼救呢?”
现在假定,在完成上面所有工作之后,这些邪恶的科学家要解决更困难的问题:他们要让你相信,你不只是一颗“沙滩烤土豆”[2],还是一个行为者,能够参与这个世界的某种活动。从一些小步骤开始,他们决定部分解除你那虚幻身体的“瘫痪”,让你可以把右手食指慢慢插进沙子中。他们允许你有移动手指的感觉经验,这是通过给你提供肌肉运动知觉的反馈实现的,这种反馈联系着你的神经系统的输出或传出部分中与意志或肌肉运动相关的信号。但是,他们也要设法消除你那虚幻手指的麻木感,并提供一些刺激,让你感觉到一些想象中的沙粒在你的手指周围移动。
突然之间,他们面临着一个马上就会失控的难题。因为你对沙粒的感觉如何,取决于你决定如何移动手指,所以难题就是,计算恰当的反馈,生成或合成这一反馈,然后实时地呈现给你。即使是运行速度最快的计算机,也很难计算出结果。如果这些邪恶的科学家预先计算所有可能的反应,然后“存入”计算机,通过重放对这些反应的计算结果来解决这个实时问题,那么,他们只不过是把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换成了另一个:可能性太多,以致无法储存。简单来说,一旦让你在想象的世界中具有真正的探索能力,这些邪恶的科学家就会被组合爆炸[3]吞没。
组合爆炸是这些科学家常常会撞到的一面墙;在任何一款电子游戏叫人厌倦的老套模式中,我们都会看到它的影子。可供选择的行动分支,必须严格地——却不现实地——受到限制,以使表征世界者(world-representer)的任务保持在可行界限之内。如果这些科学家所能做的,至多也只是让你相信,你的一生注定只能玩《大金刚》(DonkeyKong)[4],他们就真的太邪恶了。
这个技术问题有个一般的解决方法。在高拟真飞行模拟装置中,研究人员就是运用这个方法来减少运算负荷的:在模拟世界中使用各个组件的复制品。比如,使用真实的驾驶员座舱,同时使用液压升降机做推拉动作,而不是试图模拟飞行员在训练中的所有感觉输入。简言之,对你而言,要储存一个有待探索的想象世界的大量信息,随时可以利用的方式就只有这一种:用一个实在的(即使是微小的、人造的或用熟石膏做成的)世界,储存它自身的所有信息!如果你是那个恶妖,说自己已经在每样东西的存在方面都欺骗了笛卡儿,那么,上述情况也是“欺骗”,但使用复制品的确是一个办法,通过它,科学家不需要无穷的资源就能实际完成任务。
笛卡儿很聪明,他让他所想象的恶妖具有无限的欺骗能力。尽管这一任务严格说来不是无限的,但一个爱寻根究底的人在短时间内可以获得的信息量,还是大得惊人。工程师以每秒多少比特来测量信息流或者探讨信息流过通道的带宽。电视需要的带宽比收音机的大,高清晰度电视需要的带宽就更大一些。高清晰触屏电视所需的带宽还要大得多,交互式的触屏电视所需的带宽则会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它在这个(想象的)世界中会不断地出现分支,分出成千上万条略微不同的轨迹。我们可以向持怀疑态度的人,抛出一枚可疑的硬币。就在一两秒内,在他拿起、刮擦、敲响、体验这枚硬币的过程中,只是简单地看看阳光如何在它的表面闪光,这位怀疑者所消耗的信息量,就比一台CRAY超级计算机[5]在一年内所能处理的信息还要多。制造一枚实在的假币易如儿戏,但不用别的,只用经过组织的神经刺激来制造一个模拟硬币,这却不是人类技术所能做到的,现在不行,而且恐怕永远都不行。[6]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的一个结论是,我们不是缸中之脑——免得你对这感到担心。而我们似乎可以得出的另一个结论是:强幻觉绝不可能!所谓强幻觉,是指对一个在真实世界中看似具体的、持续存在的三维对象的幻觉,它不是一闪而过的东西,不是几何失真、神秘光环(aura)、残像、转瞬即逝的幻肢经验,以及其他反常感觉。一个强幻觉也许是一个幽灵,它会回应你,可以让你触摸它,你会感觉到它的阻力,它还有坚固感,有阴影,你可以从任何角度看它,也许还可以围着它走上一圈,看看它的背后是什么样子。
我们可以从幻觉所具有的上述各个特征的强度差别,来对幻觉进行分级。有关极强幻觉的报告很少。我们现在可以看出,为什么这类报告的可信度在直觉上似乎与所报告的幻觉的强度成反比——这不是巧合。我们的确怀疑——也应该特别怀疑——关于非常强烈的幻觉的报告,因为我们不相信有幽灵,而我们又认为,只有一个实在的幽灵才能制造强幻觉。[正是因为卡洛斯·卡斯塔尼达(CarlosCasta?eda)在他的《巫士唐望的教诲:踏上心灵秘境之旅》(The Teachings of Don Juan: A Yaqui Way ofKnowledge , 1968)一书中所论述的幻觉之力量露出了马脚,科学家这才发现,这本书的内容是虚构的而非事实,尽管这个作者还是由于对唐望的研究而获得了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的博士学位。]
虽然说没人知道真正强烈的幻觉是否发生过,但毫无疑问,人们常常会体验到一些可信的、具有多个感觉模态的幻觉。这些幻觉在临床心理学文献中已有很好的例证,它们往往是详细的幻想,其详细程度远远超出现有技术的生成能力。科学家和计算机动画师团队都觉得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单凭一个大脑到底是怎么完成的呢?这类经验如果不是人们对心智“外部”的某个实在事物的真切或实在的知觉,它们必定就完全是在心智(或大脑)内部制造出来的,是拼凑出来的,却栩栩如生,足以愚弄拼凑它们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