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模型
现在,我们还是常常带着柏拉图式的身体在生活。这是什么样的身体?是一具精神分裂的身体,它被分割成两个无法调和的部分,一方对另一方实施着严苛的统治:肉身会操控灵魂,物质会支配精神,感性会吞没理性——主张禁欲理想的人如此认为。一方面是化身为人的痛苦;另一方面是依靠非物质性获得救赎的可能性,对于非物质性这个荒谬的悖论,有人告诉我们它既看不见也无法鉴别指认,只存在于无限的实体之中……
西方人的身体不仅在日常生活中遭受着这种二分法的折磨,在一些争议更大的领域也一样饱受折磨:健康、医药、医院、医护,以及一切或多或少与生物伦理学相关的领域。这一新兴的学科向唯心主义哲学传统提出了难题,使之陷入了困境,因为唯心主义传统无法回应新问题带来的挑战,而能解决问题的只有功利主义哲学和实用主义哲学。
有一个幻象始终飘荡在意识中——更确切地说是无意识之中……那就是天使的幻象这一柏拉图-基督教理想中的古怪模型。什么是天使?是一种在天上和梦中的生物,一个没有生命的生命体,一个没有肉身的化身,一种非物质的物质,一具逃脱了常规身体规律的反身体:它不会出生也不会死亡,不会享乐也不会受苦,不进食也不睡觉,不思考也不交媾。天使是如此自爱自律,再加上它永不衰败的特性,人们于是明白了,天使是永恒的、不死的、不会变质的、不会腐朽的……
如果这一模型没有成为西方人身体的蓝图,那么这一切都还不算太糟。直到弗洛伊德,西方人的身体才是由肉体和灵魂组成的——肉体的物质性和精神无意识的非物质性。在此之前,身体一直被视作高尚器官(心脏、大脑)和下流器官(肺、内脏)的集合体,高尚器官拥有积极的象征——勇气、才智……从柏拉图的《蒂迈欧篇》到后现代医院,距离也不过如此……
与天使相反,真实的身体需要吃、喝、睡,它会变老,会痛苦,会消化,会排泄,会死亡;它离天界很远,是由血、神经、肌肉、淋巴、乳糜、骨骼等组成,是由物质组成的;它不知道依据非物质原则而来的高尚部分,根据这一非物质原则,它可以与自我建立联系,而自我能保证它能得到救赎——接触到上帝和神,方法一样,它是绝对的内在。
西方人身体的构建伴随着圣·保罗式的神经官能症,那是一种对自我极深的厌恶,而自我还会将这种对自己的厌恶转化成对尘世和世界的蔑视,试图与世界为敌。希腊和拉丁教会圣师著作、中世纪经院哲学以及唯心主义哲学历经了几个世纪,接着出现了讲道、说教和教士针对一小部分人简化的言论,这样的传教同样也是1000多年,所有这一切留给我们的遗产便是一具残缺的身体。这具身体仍然试图从披着一元论外衣的唯一性中寻求救赎,而一元论充满着各种新的存在潜能。
勇敢的启发
为了彻底告别天使,让我们推崇唯名论、无神论的身体,具象和机械的身体——即使是机械的,也比唯灵论对手们声称的身体更加灵活,这样的身体值得我们对其进行概念和理论上的提炼。让我们认清肉体,将其体内的幻象、虚构和其他魔幻表象统统清空。离开那个原始思想的时代,进入一个真正的理性时代。
操控着伦理委员会的主流哲学,为了避免被嘲讽,干脆直接回归到了梵蒂冈发布的《健康人宪章》。为了将保守之丸传递下去(凡是不保守的就是反动的),他们自发地去求助利科、列维纳斯,去复活我们这个时代的经院哲学——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等人的现象学。他们还特别推崇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他将科技恐惧症理论化,并且以“责任原则”之名总结出了等待的急迫性。
他的原动力是什么?是“恐惧的启发”。根据莱茵河彼岸的卡桑德尔(Cassandre)的理念,如果想取得现代性上的进步,就必须将人维持在恐惧的环境中。在这一环境中,“坏”是确定无疑、无可避免的。他们对本体论恐惧的推崇造成了科技的停滞。结果:预防原则大获全胜,象征着保守主义的胜利。
与之相反,我支持“勇敢的启发”。若根据约纳斯的思想,人们就会以坠机之名反对发明飞机,以海难为借口放弃船舶,会举着“有出轨危险”的横幅叫停火车,会通过预言车祸的发生来一本正经地劝阻汽车制造者,会因为害怕触电身亡而放弃电。这位哲学家可能还以生命终会死亡为借口来劝阻上帝本人不要制造生命……
在进步的辩证法中,消极性不会自动消退,而是融入其中。但这种消极性不应成为焦点,否则人们就无法退而远观这一概念上的固定性脓肿。“恐惧的启发”是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学生的一种狡猾的表述,目的是给科技恐惧症正名,而这些罹患科技恐惧症的一代人正是拒绝现代性的一代人。他们应该更青睐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的《希望的原理》……
这一著名启发引发了一系列危险后果:将公众禁锢在他们的无知之中,美化愚蠢,鼓吹大众的原始应激本能,推崇晦涩,否定启蒙思想,让人民远离专家,切断了科学世界和民族之间的桥梁……
就以克隆事件为例,约纳斯的信徒放任大众的陈词滥调四处播散,而这些大众很少或者几乎不知道这一事件背后的科技知识,还未认真思考,就迫不及待地发表意见,而他们的知识来源不过是类似《美丽新世界》的书籍或电影这样的科幻作品——缺乏科学的科幻。恐惧启发的根基,是对人民的蔑视,是精英主义,是无法渗透阶层的贵族政治主义,是通过宣传对民众的强暴,这种宣传求助于情感、本能和激情——害怕、恐惧、忧虑和恐怖,从而从根本上背弃了理性,也放弃了它的正确用途。
相反,“勇敢的启发”不会从先验上去斥责针对后现代提出的棘手问题,而是直面它们:再生性和治疗性的克隆,绝经后的生育,挑选胚胎,体外繁殖,优生学,面部移植术,脑外科和变性外科,医疗辅助生殖,安乐死,死后繁殖,等等。
身体的扩大
如今普罗米修斯式的生物伦理学仍在反抗宙斯——对既定秩序的先验性辩护。普罗米修斯,人类的创造者、火种的偷盗者,他欺骗众神,造福人类,具有化解困境的天赋,也具有获取赫斯帕里得斯果园中金苹果——不朽……——的谋略,他为当今后基督教的社会提供了一个典范。
因此,必须重新定义身体,必须跳出基督教的模式重新思考它。身体变成原子实体,而不是包含非物质解药的原罪的黑盒子。在它的组成成分中,有一部分是游离的,可以离开载体,还有一部分是留守的,能接受各种改变,它有可见的范围和一系列磁场的流动,它有能量和力量。它只是一个实体,这毫无疑问,但它能根据不同的形态做出多样的改变,而这些形态目前还不能清楚解释。
后基督教的身体定义中纳入的某些事物,传统定义却将其置于边角地带,拒绝它们,或者将它们归入病理学、精神疾病、癔症和其他综合征的范畴。那说到底,魂不附体、僵住症、癫痫是什么?怎样谈论心电感应、思想传递和直觉?还有梦游症?磁场?梦,反常的睡眠?无意识,是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还是其他无意识?胡言乱语,又怎么理解、怎么解释?瑜伽修行者的表现?催眠治疗?这么多被置于边缘地带的事实,显示了身体之中尚未被解释的潜能——也是未得到开发利用的潜能。
有人看似超越了物质,但实际上他的研究对象就是物质,这招致了一些人的蔑视,这些人按狭义的实证主义的方式,将医学视作一门科学(科学是一门艺术)。面对不可否认的事实,为何要拒绝思考?费耶阿本德(Feyerabend),他不会将任何事物排除在他对知识的好奇心之外,他在《反对方法》中断言,任何一门学科都有可取之处,哪怕是那些显而易见的伪知识——比如占星术……,然而有多少个郝麦先生[1],以为只要像鸵鸟一样将自己的头埋到沙子里就能解决问题了?
那些同时存在的平行知识——比如东方医学、中国人的智慧、非洲人的技巧、加勒比人的才智以及萨满教的医术——让我们发现了一台身体机器,这毫无疑问,但也让我们发现了这具身体远比我们惯常认为的要更加灵活。事实上,我们思考的往往是机械的细节,考虑的是零件的编码,想到的是各个系统的组合,却忘了联系所有这一切的东西:后基督教的身体需要的是狄俄尼索斯式的唯物主义。
举个例子,在西方医学狭隘的实证主义逻辑中,每个器官都有它的专家——从负责大脑的神经科医生到负责肛肠的肛门直肠科医生,可为什么没有人专门负责自主神经系统?我们身体内环境的稳定、节奏、温度、血液流动、呼吸频率都和自主神经系统有着密切的关系,怎么解释这一现象?为什么要遗忘这个看似包含了部分身体奥秘的东西?是否是出于思维习性,习惯性地忽略了那些可以(可能)让人在认知单纯肉体方面取得真正进步的东西……
[1]《包法利夫人》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