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好!”
发出这个问候时,也许你未必知道,你其实在进行着一种特殊的传播,它叫作节庆传播。
节庆传播属于历史传播学的研究范畴。历史传播学是笔者提出的新学科概念,它是一门研究历史的传播现象与传播规律的科学。笔者将在另外一本专著中讨论这个有趣的新学科。这里先选择历史传播中最突出的传播现象——节庆传播,一试身手,窥斑见豹,领略一下历史传播学的魅力与价值。
每个人都离不开节庆传播,但未必懂得节庆传播。
到了教师节,一些微信的师生群里仍然静悄悄的,但只要一发红包,一个个就都冒出来了。学生们并不是不尊重老师,而是对节庆传播没有概念。不过,一旦这个群里有一个同学首先发出“教师节快乐”,他就从一群学生里脱颖而出!
节庆传播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是掌握了它,你就获得传播的竞争力,拥有这种竞争力的人,就是未来出类拔萃的人!
节庆的存在就是为了表达在乎
无论是“新年好”,还是“教师节快乐”,这样的问候对传播者而言,时间成本与物理能量几乎为零;对于接受者而言,也带不来什么实质价值。那为何这样的传播游戏,千百年来人类乐此不疲呢?
节庆传播从表面上看,既不可能为友谊续费,更不可能为爱情充值,但是一年一次的传播,却代表着认同的确认、关系的重温,更重要的是:在乎的表达。
为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思亲是一种常态,到了佳节则会翻倍。在那一天,“独在异乡为异客”——认同需要确认;“每逢佳节倍思亲”—— 关系开始重温;“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最后的落脚点就是在乎的表达。
每一个节庆都有一个在乎的对象。护士节表达在乎护士,母亲节表达在乎母亲,劳动节表达在乎劳动者……所有的张灯结彩、节日礼物,都是为了表达在乎。
在乎是关注的最高级形式,舆论传播不能忽视节庆传播。
最懂得节庆传播的群体是商人。销售的旺季与淡季几乎都是根据节日来区分的。如果不懂节庆传播,且不说卖东西,买东西都会变得愚蠢。
懂得根据节日进行传播已经了不得,能够创造一个节日进行传播,那就更加不得了。除了马云,还有哪一个企业家创造出一个全民狂欢的新节日?对于马云的“双十一”购物节,从舆论传播的角度来分析,无论怎么高度评价都不过分!马云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历史。
唯一心存的疑问是:马云创造的这个节日可以支撑多久?能够超过30年,挺过100年吗?
节庆传播是人类的智慧
节庆传播是“一天的传播”,它最大的特点是每年一次,在固定的时间周而复始。
“一天的传播”不是说只传播一天,而是说只在这一天有效。就像政治竞选投票日,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后,前一天支持与后一天支持都无效,只有投票那一天的支持才算数。
节庆传播除了表达在乎,它年复一年的特性就是为了向人们反复强调。有人也许会疑惑:既然是强调,为什么不更频繁点呢?换句话说,节庆可不可以每天都有?答案是否定的,天天强调等于没有强调。
那么可不可以不强调?天天都要爱母亲,干吗要设置一个母亲节?难道不是母亲节就不要爱母亲了吗?
持有这样的观念的人还是不懂:死是事实,死给你看是传播。
节庆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要表达在乎。在乎早应该存在,只是需要表达。
天天表达,表达贬值;从不表达,永远遗憾。
节庆传播就是人类的智慧,用一个日子表达一年的情感,一年表达一次还不够,所以必须年年一次。
因为一年只有一天特别表达,所以情感可以适当放纵。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狂欢节,原因就是平时太规矩了,如果没有一个节日放纵一下,就会被压抑坏了。中国古代的闹洞房,也是这样的情感设置。在封建礼教社会,男女授受不亲,但在闹洞房那一天却可以突破,甚至可以去捅人家洞房的窗户纸。这样的放纵只能在节庆中被允许,第二天谁还敢捅?第二天捅,就要抓流氓了。
平时节庆传播属于一种拉链式传播。所谓拉链式传播指的是这样一种传播方式:它传播的链条大部分时间是拉开的,但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把拉链短暂拉紧,随后又拉开。如此周而复始,使得传播的链条既不连续,也不断链。它不是永久的缝合,无法分开;也不是临时的针脚,而是预留了连续排列的链牙,方便随时可以啮合。它有一整套程序,到节点就会自动启动,时间一过,又恢复正常。像人类的闹钟,定时就会响起。
拉链式传播,有不少种类,除了节庆传播外,宗教的礼拜也是拉链式传播。
拉链式传播是人类的智慧,它有效地解决了天天传播与从不传播各自的死结,对人类文化的传承居功甚伟。
中国的除夕与清明,堪称拉链式传播的典范。
除夕与清明,中国文化的重启键
节庆传播这场大戏,核心是剧场。在中国,有两个节日的剧场特别醒目,一个是除夕,一个是清明,乃至创造出最波澜壮阔的人口大迁徙景观。
我们先聊除夕。在很多人眼里,除夕和春节是同一个节日,但本质上它俩是不同的,一个属于“家”,一个属于“社会”(狭义)。
除夕这一天,除了家庭身份,中国人的其他社会身份暂时失效。你不再是老板、员工或学生,而是父亲、妻子或孩子。你可以在任意一个节日进行社会化的聚会,比如中秋同学会、端午老乡会、元旦战友会……甚至在大年初一,你都可以呼朋唤友去娱乐。但是除了不能回家的人以外,你发一个除夕朋友聚会帖试一试?
除夕的节庆传播,演出的剧场就是家,这个家特指直系血亲。哪怕在其他亲戚家过除夕,仍然有在别人家过年的感觉。除了自己的家,你待在哪里都不对。
除夕的这场演出,演员就是家人,观众就是家人。
闽南人把除夕叫作“围炉”,指的是一家人围在餐桌前一起吃年夜饭。极端地说,除夕的剧场就是餐桌,就算是除夕回到了家,如果没能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都不算过了年。到了大年初一,就可以按照远近亲疏开始对外拜年。我老家湖南流行一句:“初一崽,初二郎。”初一是分家过的儿子回来拜年,初二是女儿和女婿回来拜年。除夕是“我”的,春节是“我们”的。
初一开始,那些在除夕那天退隐的社会关系逐渐展开,重现江湖。直到元宵,才从熟人社会完全进入陌生人社会。
元宵晚上,节庆传播的剧场从家转移到露天的公共场所。不仅待在家里是“可耻的”,甚至待在别人家里也不行,有屋顶的东西都不属于元宵!元宵灯会,在遥远的过去,这是少女鲜有的大面积地见到陌生男人的机会。在不少有关元宵的诗词里,陌生男女青春期的躁动溢于言表。看灯是假,看人是真。不丢一块手绢、捡一个发簪,算是白白过了一个元宵。
元宵过后,人的社会关系进一步扩大,从家乡的地域扩大到整个世界。打工的出外打工,上学的回校上学。没过元宵就外出,是家人永远的遗憾。我父亲年轻时有一次没过元宵就被迫外出做生意,在他的回忆录《记忆》[1]一书中,那一次的雪地出行令他耿耿于怀。
这样的节日设计,每年都是对家庭和社会关系进行一次巨大的调控。除夕之前像一个大于号,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到除夕全部趋零,只剩下家庭关系;而到了春节之后,则像一个小于号,各种社会关系又依次恢复,直到完全放开。
除夕和春节,不仅调控社会关系,还改变空间关系。在除夕这一天,人们唯一的合适位置就是待在家里,即使远在天南地北,也要想办法赶回家过年;而从春节结束后,人们又开始慢慢从家里出发,直到越走越远。
这就是极具中国特色的人口大迁徙,它造成了无数社会难题,比如春运,比如物流暂停,等等。有经济学家呼吁:中国人应该改变除夕回家这个“陋习”,要培养人们就地过年的“新风尚”,从而能大幅度节约经济开支和社会成本。在这些经济学家看来的社会负担,在历史学家眼里,却恰恰是财富。世界五大古文明之源最后都断流了,独有中国有一个不曾中断的华夏文明发展史。中国也有暴君、瘟疫,也有外族统治,但所有的外力都未能摧毁中华文化的生命力。这个生命力的存续或许和中国的节庆设置不无关系。
中国还有一个节日,引发中国人口的大迁徙。
它就是清明节。
除夕人口的大迁徙,目的地是家: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清明节人口的大迁徙,目的地是乡:祖坟在哪里,乡就在哪里。
为什么余光中的乡愁和坟墓有关?把家和乡合起来就是家乡。华人华侨回乡祭祖,万里距离瞬间转化为家族百年,任你换了国籍、变了身份、隔了几代,似乎只有回到这个原点,才能确认你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在中国文化中,祖坟从来不只是死者的安息之所,它和活着的子孙有着命运共同体般的连接。所以,挖祖坟被认为是最恶毒的手段,不只是对死者的不敬,也往往断了活人的后路。如果有人突然飞黄腾达,民间的俗语也通常是:这家伙祖坟冒了青烟。
祖先崇拜的汉民族其实是一个空间的民族,善于把一切历史要素转化为空间元素:祠堂、祖屋、族谱、祖坟……走进其中一点,人就可以和祖先对话。这使得去世的祖先仿佛离人们并不太远,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却似乎和子孙共享一个空间。一个人不单要有一个现实的家,还该拥有精神的家乡,因为人们需要知道自己的源头,唯有知道从哪里来,方能往哪里去。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是患了失忆症的人。除夕的节庆传播,让人们在乎家;清明的节庆传播,让人们在乎乡。中华民族年复一年地用这两个节日进行传播,提醒所有的中国人自己的根在哪里。
现在你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中国有一个不间断的文明史。如果每一年,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人,都回到自己最亲近的血缘关系人身边,都回到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这样一个回到源头并重新出发的全民族活动,年复一年地无一例外地进行两次,你想中断这个民族的历史谈何容易?
除夕、清明这样的节日设置,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社会复原工程。
除夕像一个重启键,把所有不幸和不满归零后的重启系统。中国人碰到不好的事情,都祈望它早早过去,“新年好”不仅仅是简单的问候语,也是中国最了不起的心理医生。人们在外面无论受过多少委屈,到了除夕的家里就发现,你是家人最记挂的那个人,而最挂记你的人就等着和你在一起。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混沌,都可以找到“我”的归宿和出发点。让我的除夕,温暖我们的春节!
清明则像一个对话框,打开了人们和另外一个世界的对话系统。本来死亡是恐惧的,生死是隔绝的。幸运的是,清明节成了两个世界互动的媒介。祖先与后代相互扶持,对在天的祖先,后代要为其挂烧纸钱,供奉祭品;祭祖的同时,后代又请祖宗保佑子孙升学、全家平安等。祖先就和后代一起,相互保佑成为命运共同体。这样一个连接了生死的节日,不仅让人们懂得感恩,学会祈祷,而且让人们看淡了生死。死去的人们,不过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虽然彼此看不见,但可以相互感应。他们可以接受我们的祝福与请求,我们也减少甚至解决了对死亡的恐惧。
除夕和清明,脉动的是中华民族血管的舒张压与扩张压,它让文化的静脉血回到心脏,又重新输出充满活力的动脉血。再强大的力量都改不了这一血脉的正常跳动,因为不断重启,不断新生,所以生生不息!
所有节日都是传播的设置!这种拉链式传播,让人类的个体自由可分,又让人类的共同体随时扣紧!
[1]邹洪安:《记忆》,海风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