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主流舆论与逆主流舆论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与主流舆论的价值取向相反,而区别在于,反主流舆论试图取代主流舆论,而逆主流舆论并不挑战主流舆论的权威。比如,同性恋在某些国家的舆论场属于逆主流舆论,它争取合法权利却并不想取代异性恋成为主流舆论。而“台独”舆论则是台湾两蒋时代的反主流舆论,其目的就是要取代当时的主流舆论——统一。
主流舆论应把最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对付反主流舆论上。因为主流舆论与逆主流舆论虽然价值观相反,却可以共存。而主流舆论与反主流舆论则不共戴天,你死我活。
主流社会面对反主流舆论,喜欢用武力或权力来对付它:一是控制或摧毁反主流舆论的传播主体,如战争、监禁、改造等;二是控制或切断反主流舆论的传播路径,如删除、封号、停刊等。这两种方法都不是舆论战的方法,虽然效果立竿见影,但常常留下不少后遗症。
真正的舆论战是舆论之间的战争,而不是权力之间的战争。一切运用政治、军事、法律的手段,以消灭对方传播主体及传播路径的行动都不是用舆论的方法处理问题。这些方法看似简单、方便、见效快,但在客观上会越来越助长反主流舆论的舆论威力。主流社会往往忘记了自己还有舆论的武器。
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权力、政权更替,取代者大都是靠舆论起家的。原来的统治者拥有军队、金钱等最重要的资源,取代者可以抗衡的只剩下舆论。取代者正是抓住统治者重视权力工具忽视舆论工具的弱点,使反主流舆论一步步壮大,最后取代原来的主流舆论,并由此获得权力的更替。
反主流舆论对主流舆论的挑战,有着萌芽、初创、粗放和成熟等不同的阶段,反主流舆论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是否具备了自己的“识别系统”。
当今世界,最迫切需要消灭的反主流舆论就是恐怖主义。如果说萨达姆是自然的恐怖主义(野蛮的血腥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本·拉登是“英雄”的恐怖主义(叛逆的偶像崇拜具有一定欺骗性),那么,ISIS则是媒介的恐怖主义。所谓媒介的恐怖主义,是指媒介不单是可利用的工具,而且是恐怖主义的组织形式和存在方式。绝不能把ISIS简单地看作一个会用社交媒体的恐怖组织,而要认识到它是一个用恐怖主义建构的媒介组织。这是ISIS区别于其他反政府武装、恐怖组织的最重要特征,也是当今反恐面临的最大挑战所在!
判断一个政治力量是否成形,要看它是不是成为一个组织。判断一个政治组织是否成熟,要看它是不是成为媒介化的组织。当政治组织媒介化时,它的政治能量就从游击队升格为正规军。以台湾为例,在两蒋时代,党外运动就此起彼伏,但都不成气候。只有到以《美丽岛》杂志为代表,民进党才建构起自己的政党雏形,这个用媒介构建起来的政党,才具有了排山倒海的爆发力。
并不是拥有媒介,政治力量就有了超能量。有太多的政治组织,空有无数的媒介资源,但都没有成为媒介化的政治力量。拥有媒介的政治力量和利用媒介的方式来组织、运作的政治力量,其政治能力天差地别。
而判断一个组织是否成为媒介化的组织,最重要的标准就是看它是否成功地建构了自己的识别系统。ISIS不同于其他恐怖组织,突出地表现在它拥有“政治识别系统”。就连杀人,也是按照真人秀的模式进行导演,像拍电影那样进行制作,有剧透、有场景、有导演,目的是杀给你看。杀人,不再仅仅是简单地剥夺生命,甚至不是游戏,而是把它作为一个作品——一个在后工业化时代,按设计流程制作的文化产品。ISIS之所以可以在数千个恐怖组织中脱颖而出、一枝独大,就在于它成功地把自己转型升级为媒介化的恐怖组织。ISIS的政治识别系统,标志着该恐怖组织进入了成熟阶段。
无论是哪一种组织,都存在着一个正当性(合法性)的问题。经济组织的正当性(合法性)有四个获取途径(阶段):注册、许可、认证与品牌。政治组织也类似,一是注册,如新国家加入联合国;二是许可,如获得相关国际法权利;三是认证,其他国家的承认;四是品牌,国际舆论的认同。
恐怖组织是无法获得联合国的注册、国际法的许可与其他国家承认的,但恐怖组织绝不会承认自己是非法组织。它所进行的反人类暴行与战争,被美化为“圣战”。恐怖组织在与主流世界争夺正当性(合法性)的过程中,无论是注册、许可,还是认证上都走投无路,它唯一的通道就是借助舆论的力量,建构自己的品牌。
在人口数量、经济规模、军事武器等方面,恐怖组织与主流世界的力量对比都是九牛一毛,但唯有在舆论武器上可以与主流世界相抗衡,甚至更厉害。“巴黎恐怖袭击”伤亡四百多人,“9·11事件”伤亡几千人,与全球每年交通事故百万级的死亡人数不可同日而语,但恐怖主义对人类造成的精神伤害,其冲击力远远超过全球交通事故的总和。
恐怖主义最擅长的武器就是舆论武器,反恐最缺的武器也是舆论武器。它未必是最有威力的武器,但却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武器。可遗憾的是,全球的反恐会议座上宾都是外交专家、军事专家、经济学家,却鲜见传播学者。
反恐几十年,为何恐怖势力屡禁不止,甚至在许多地区反而越演越烈?最大的失败就是舆论的失败。这场主流舆论与反主流舆论的舆论战,当务之急,要在这四个领域开展工作。
第一,全面梳理伊斯兰教有史以来的各种舆论制高点,分析其不同的舆论海拔。ISIS目前不仅与西方世界为敌,也与其他伊斯兰政体国家不和,但它试图占据空间上和历史上伊斯兰的舆论海拔最高点,这个最高点一旦确立和复制,就会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地加入ISIS大军。不要指望ISIS会放弃暴力,而是要防止与世界为敌的暴力信仰成为伊斯兰的舆论海拔最高点,要支持温和开放的伊斯兰教义去争夺这个舆论的最高点。事实上,基督教历史上也经历了无数的教派和宗教改革,幸运的是基督教确立了与世俗世界最相互包容的教义作为其舆论海拔的最高点。
第二,舆论的神圣化虽然有不同的方式,但却有相似的方法路径。熟悉这种路径,反向操作,就可以有效地去神圣化。神圣化是ISIS倾尽全力打造的舆论基石,去神圣化就可以对ISIS釜底抽薪。神圣化是舆论建构的产物,解构的舆论武器就不可不察。
第三,要分析ISIS的文宣团队,了解其舆论战法,这些舆论战将是比政治人物更具杀伤力的舆论战的导演团队。从得到的有限材料看,他们即便是美术设计都有不俗的专业水准。
第四,要区别不同的舆论场,有伊斯兰世界内部的舆论场,有不同宗教文化的跨舆论场,有针对邪恶势力的舆论场,也有西方世界自己内部的舆论场。它们针对的对象不同,传播的方式也不同。
ISIS与世界的矛盾,不是文明和文明的冲突,而是文明和反文明的冲突。目前最棘手的是,这个反文明的极端势力有着中世纪的传统,也有着最现代的传播意识,并在制造各种美学符号,引来越来越多的粉丝。如果不用舆论的武器切断这个供应链,再多的飞机和炮弹都治标不治本。即使消灭了一个ISIS,更多的ISIS变种和升级版还会出现。
所有的反主流舆论,在最开始时都是处于弱势的地位。但不要忘记弱传播假说里的弱原理,主流舆论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轻视反主流舆论的舆论力量,或者意识到这一点,转而更多地依赖非舆论的手段,主流舆论就会越来越被动。主流舆论要学会与反主流舆论打一场舆论的战争,越是因为自己的传播弱势,就越是需要重视传播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