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只有小小的叛逆才可能成功,我把它简称为小逆模式。但小逆模式该如何定位,考验着人们的智慧。一不小心,就容易错位。
韩寒的电影《乘风破浪》在宣传推广时,就出现了小逆模式的错位。电影上映前,制片方先发布了一首主题曲《乘风破浪歌》,歌词对未来的妻子提出诸多要求:
你在每天晚上/ 不能睡得比我早
你在每天早上/ 不许起得比我晚
饭要做得很香甜/ 打扮起来要大方
还有婆婆和小姑/ 都要和睦地相处
网友纷纷表示这是一首直男癌之歌,批评韩寒不尊重女性,是社会巨婴……质疑这是娶老婆还是找奴隶。韩寒一再解释,这首歌其实改编自日本的《关白宣言》,希望大家不要上纲上线。网友们却认为韩寒为了炒作玩弄观众,发起了“不看《乘风破浪》”的活动。
一部电影如果票房好于口碑,说明传播打了场漂亮仗。一部电影如果口碑好于票房,则说明传播出了问题。《乘风破浪》电影就属于后者。韩寒本来想制造一个小小的叛逆,没想到中国的女权主义正处于上升时期,更加上电影市场女性具有主导优势。当男生用一种另类的方式表达对女性的爱,反而被解读为对女性的不尊重,生生把一个调侃性质的次主流舆论纠偏为逆主流舆论。小小的叛逆成了大逆不道,韩寒电影团队真的是哑巴吃黄连。
“小小的叛逆”是舆论谱系中最容易传播的基因,而如何理解叛逆,如何权衡叛逆的大小,这就成为关键中的关键。
要确定小小的叛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先确定什么是大大的叛逆,甚至是百分之百的叛逆。因为主流舆论比较好确立,利用排他法,把主流舆论与逆主流舆论、反主流舆论排除,剩下的就是小小的叛逆可以挥洒的宽广谱系了。
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可以得到很多启发。南帝、北丐、东邪、西毒、中神通,中神通是主流舆论,北丐是次主流舆论,南帝是弱主流舆论,东邪是外主流舆论,西毒则是反主流舆论。可见邪与恶并不同。所以亦正亦邪可以接受,亦正亦恶不存在,如果存在,就是比恶还糟糕的奸。这五个人,北丐最讨人喜欢,西毒最招人厌,而中神通则着墨不多。在金庸小说里很少有高大全的人物,如果一个角色一出场就满嘴仁义道德,最后往往发现他是个奸人,代表人物岳不群。
逆主流舆论到反主流舆论有三个层次:坏、恶、奸。其中坏,离外主流舆论最接近,坏是一个游离的词。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明坏并不是人们最糟糕的评价,如果改成男人不恶女人不爱,或者男人不奸女人不爱就不行。人们会把情人或孩子叫作小坏蛋,谁会改成小恶人或小奸人呢?
如果一部电影只是把反面人物设定成坏,那么,他就有可能被人们同情、谅解甚至转变为好人。如果反面人物必欲除之而后快,则定位为坏是不够的,至少要定位到恶才行。所谓除恶务尽,没有除坏务尽。一部电影要让主人公从负面到正面转化,刚开始时可以把他写成坏人,但不能写成恶人,更不能写成奸人,因为到了恶和奸就不容易转变成好了。
人物能不能转化为好人,是确定人物形象是不是处在反主流舆论谱系一个很好的试金石。
文艺作品如果要写坏人变好人,在犯罪这个谱系里,财物侵犯系列比身体侵犯系列更容易矫正为好人。这类人物形象最被青睐的就是小偷,几乎电影里的小偷要么是好人,要么最后变成好人。比小偷更坏的就是大盗,他变好人的概率虽比小偷小,但也常见,比如《水浒传》。比大盗更坏的是抢劫犯,但要把抢劫犯塑造成次主流舆论的人物形象,则要有雨果写《悲惨世界》这样的功力。
犯罪谱系里的身体侵犯系列,最容易完成小小叛逆的是打架斗殴的小混混,所以才会有残酷青春这样的电影主题。《乘风破浪》里的主角就是这样的小混混,他们干坏事,但不干恶事。恶事与坏事的区别就在于是否伤天害理。
那么,什么才是恶?杀人算不算恶?如果杀人都不算是恶,那什么才算是恶?有意思的是,在百老汇《歌剧魅影》里,杀人犯是被正面肯定的第一主角;在金庸小说里,杀人无数的英雄豪杰更多的是。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被塑造成恶人?
让杀人犯不成为恶人,最好的修正就是给他们安上主流舆论的价值,比如为了国家,为了爱情,为了兄弟情义……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最好双方另有交集,比如《湄公河行动》,方新武(彭于晏扮演)擅自击毙的犯人是杀害他女友的恶人。如果这个人没有和方新武本人有血海深仇,方新武的形象就进不了次主流舆论。
要纠正杀人的形象,不仅要有主流舆论的价值取向,还要忌讳杀什么人。首先就不能杀妇女儿童,除非其正在实施暴力犯罪。比如《湄公河行动》里有杀小孩的镜头,就是对方正在杀人。《湄公河行动》把小小的叛逆推到接近逆主流舆论的极致边界,这也是该影片为什么成功的一大原因。
坏的最高级不是恶,而是奸。所以最坏的中国人就是汉奸,而不是汉恶。美国大片里,最坏的人往往也不是英雄面对的公开敌人,而是潜伏身边的内奸。
奸与恶的最大区别,可能还不是背叛,而是见不得人,即所谓“见光死”。奸人没有办法像恶人那样堂而皇之,所以有强盗逻辑,却没有奸人逻辑。奸人其表面的逻辑往往是主流社会的逻辑,这是拿来骗人的逻辑,奸人没有自己的逻辑。
提到奸,值得留意的是强奸犯的舆论形象。在现实世界里,强奸罪当然不如杀人罪大。但在艺术舆论场里,一个杀人犯容易被塑造成好人,而强奸犯却不行。就像《歌剧魅影》中的魅影,如果把他的罪行从杀人换成强奸,他现实的罪可能小了,但在艺术的舆论场里,他却会万劫不复。
强奸犯的舆论修复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是托尔斯泰这样的伟大作家,《复活》对聂赫留朵夫的重新塑造,也是建立在诱奸而不是强奸玛丝洛娃。如果一个人强奸或轮奸妇女,这样的人物形象在舆论世界永世不得翻身。
奸恶是最大的叛逆。在奸恶之外,随着参照系的不同,一些本来是大大的叛逆,都有可能改造为小小的叛逆。在完人与奸恶之间,在主流舆论与反主流舆论之间,存在广阔的空间。我们还可以列出一长串这样的人物谱系:侠、醉、憨、顽、痴、邪、狂、狷、混、浪、野、蛮、怪、散、笨、呆、傻、娇、傲、逸、隐……上述关键字可以和人、主、客、子、者、士、夫、蛋、瓜等组合成词组。他们共同的特点有二:一是不羁,至少在一个方面不受世俗的约束;二是偏执,至少在一个方面执着,这个执着有些偏,而不是反,所以是偏执,是小小的叛逆。
人物的个性千姿百态,只用一个字形容当然词不达意,但它们多多少少可以反映出一些人物的本质。比如所有的侠都是小小的叛逆。侠是江湖世界的主流人物。江湖世界又是现实世界的次主流舆论场。江湖不是正史,但也不是反史,它只是野史。两者一结合,作为次主流舆论场的主流人物,侠就变成小小的叛逆。为什么武侠小说最容易走红,金庸的影视剧拍一部红一部?小逆模式啊!
另一个有意思的是“醉”,酒的文化场也是现实世界的次主流舆论场。现实世界推崇理性、秩序、控制,但酒的文化场偏离这个方向。欧洲文化有日神与酒神两个传统,日神文化就是主流舆论,酒神文化就是次主流舆论。日神与酒神并不是对立的,更不是一正一反,而是一主一次、一正一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酒常常出现在宏大叙事里,主流的场地——沙场,主流的人物—— 圣贤,主流的价值—— 国家情怀,醉客们用小小的叛逆方式,表现出与主流舆论的张力。
艺术舆论场的舆论谱系除了善与恶的维度外,理论上还有两个维度:真与假,美与丑。但这两个维度都不如善与恶的谱系那么清晰与完整。真与假的维度里,很难分出次真、弱真、外真、逆真、反真这样的谱系。而美与丑的维度里,虽然美独占大头,但丑却未必是逆主流舆论,很多丑陋的外表却因为有一颗善良的心,变得分外美丽!善与恶才是改变真与假、美与丑的舆论主轴。真的恶,也是恶;假一旦善,也是美!
艺术舆论场其实还有一个常常被忽略的维度,那就是净与脏。在艺术舆论场里,可能最不能容忍的反主流舆论就是脏。影视人物得的都是外表比较干净的病,几乎没有一个男主角得痔疮或淋病,女主角更不会得看起来溃烂的皮肤病。
善良的人,可以奇丑无比,但不能容忍他脏。《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有着丑到极点的相貌:独眼、驼背、四方形的鼻子、参差不齐的牙齿……似乎上帝将所有的不幸都安排到了他的外貌上。但如果卡西莫多满脸鼻涕、浑身污秽,读者还会喜欢他吗?
艺术舆论场对脏的不容忍,甚至覆盖到反面人物上,恶势力可以丑陋,可以狰狞,可以凶相毕露,但不能脏。电影里几乎没有一个大反派是脏的。
艺术舆论场对净的要求如此苛刻,对排泄物的使用就要特别慎重。吃喝拉撒睡,是人的生存需要。电影常常表现吃喝睡,对拉和撒往往省略。而一旦表现,就突破到临界点,令人过目不忘。比如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杰克与露丝朝大海吐口水,《后会无期》三位男神冯绍峰、陈柏霖和钟汉良排排站“嘘嘘”。这种逆主流模式,就是要凸显人物的叛逆。但两部电影表现得相当克制,前者没有排泄物的特写镜头,后者采取人物的背影。
由此可见,净是艺术舆论场中最普遍、最强势的主流舆论。它用舆论禁忌的方式,规定着艺术舆论场的边界,小逆模式不能在这个维度上挑战它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