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大多数人追逐轻的东西,但主流舆论对轻的东西却评价不高。人类很矛盾,一方面对娱乐节目乐此不疲,另一方面又鄙视娱乐的价值。
2015年,屠呦呦获大奖,黄晓明办大婚,两个人本来一辈子不会交集,居然因各自的喜事冲突起来。忽然间,屠呦呦此前受到的所有委屈、不公,网友们替她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在一篇《黄晓明PK屠呦呦,一生努力不敌一场秀?》网络热文中,有许多惊世骇俗的观点,比如,“当欧美的孩子,在假期去博物馆、去参加科普活动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却在看《中国好声音》,去听各种演唱会,去机场追星!”又比如,“让我不禁以为,难道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是靠演艺圈推动的吗?”但真正具有样本意义的是这样一句话:“让我不禁以为,难道中国梦要落到‘戏子’身上吗?”——没错,值得讨论的是这一个称呼:“戏子!”
世界上没有“戏子”这个职业,只有“戏子”这种侮辱。
演艺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职业。职业平等,都是劳动,都有付出,都在服务。
有意思的是,这样的职业歧视和侮辱,整个演艺界和所有从事表演职业的人却一笑而过。在这个调侃一下包公或花木兰都有后人以“伤害了他们感情”站出来讨说法的舆论场,你敢歧视教师、医师甚至运动员这些职业吗?
一个群体在现实世界的真实地位,是可以在舆论世界进行检验的。在前面的章节我曾经用“沉默”作为测试剂,这次尝试使用另一种测试剂——“身份歧视”。
绝大多数职业群体,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在舆论世界里,都不容歧视:警察是强者,不容歧视;清洁工是弱者,同样不容歧视。几乎歧视任何职业,都有一大票人站出来发声,但奇怪的是,歧视艺人居然没有人为表演职业站出来说话。旁人觉得为“戏子”说话似乎掉身份,而被骂作“戏子”的群体自己也不站出来说话。
人们可以公开歧视演艺圈而不必担心付出代价,可以贬低“戏子”来抬高自己的身份,甚至可以通过抹黑艺人来转移公众的注意力。在舆论场里,这么好用的群体(子弹、素材、参照系),到哪里找?
在舆论世界,艺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在注意力资源上,他们是强者。其强者身份是以个体名义出现的,一旦转为群体,他们就沦落为弱势群体。
艺人是个体的强者、集体的弱者,是强势个体、弱势群体!
为什么中国人那么瞧不起“戏子”?
古往今来,从事表演的人,无论现实生活多么风光,比如过去能直接为皇帝表演和现今赚得钵满盆盈的艺人,似乎都在舆论场被人看轻,“从骨子里”被瞧不起。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可能互相瞧不起,却往往一致瞧不起“戏子”,尽管他们也花钱看戏,也被演员逗乐。同样,官方和民间两大舆论场认同点不多,但在对娱乐明星的舆论上却出奇的一致。当官方批评娱乐明星“三俗”时,民间也常常一起骂。
人们还普遍不满明星收入高。即便有人辩护明星收入的合理性,而理由也是由于资源的稀缺性,并非明星本身的价值高。
这暴露了人们歧视“黄晓明们”真正的原因——无价值。一款没有价值的东西,凭什么标高价?如果不是制度有病,就是人性缺陷。
但“黄晓明们”真的没有价值吗?
也许是几千年来饿怕了,中国人对吃特别重视。物质食粮最重要的标准就是营养,推此及彼,精神食粮也不例外。于丹的走红,心灵鸡汤的流行,都跟这种营养观有关。一个精神产品,我们总要追问它有没有思想,有没有价值,有没有意义。在中国人心目中,娱乐圈可能就是一锅只有味道却无营养的垃圾食品吧。
但现实生活中,传统的营养观正在受到挑战。过去,国际营养学界普遍认为粗纤维(crudefiber)既没有营养,也不被人体吸收,吃多了甚至影响人体对其他食物营养素与微量元素的吸收。以营养至上的观点看,粗纤维当然是一种垃圾食品。
直到1970年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现代种种的“文明病”,诸如肠癌、便秘、糖尿病、高脂血症及肥胖病等,其发病率的增加恰恰与粗纤维摄入量的减少有关。粗纤维由废变宝,名字也开始变为“膳食纤维”(dietaryfiber),被誉为“第七营养素”(你看,还是摆脱不了“营养”这两个字)。从粗纤维到膳食纤维的华丽转身,启发着我们思考:物质食粮如此,精神食粮是否也存在这种现象?
人类需要吸收健康向上的精神养分,也需要排遣各种负面情绪。物质生活中,人们需要吃喝,也需要拉撒;精神生活中,人们需要营养,也需要消遣,就像需要蛋白质的屠呦呦,也需要粗纤维的黄晓明。
一个城市的污水处理系统至关重要,人类的精神世界也离不开下水道。娱乐节目不仅是普通老百姓的消费品,也是社会稳定的平衡器。那些头一天晚上还在看“二人转”的人,第二天不太可能跳楼自杀;拿着汽油桶准备同归于尽的危险分子,一般是不看《中国好声音》的。反过来,当一个人身无分文,处处受挫,众叛亲离,还天天坚持看《焦点访谈》,这才是“维稳”最应该担心的对象。
普罗大众如此,社会精英也同样。精英一旦患上焦虑症或抑郁症,基本上都属于营养过剩、精神“便秘”的受害者。焦虑症和抑郁症患者往往是最缺乏娱乐精神的,对他们来说,最好的解药或许就是娱乐这种“粗纤维传播”。
今天的中国的确有些尴尬。我们的科学技术落后,文化产业同样不发达。我们既缺乏伟大的作家,也缺乏真正的平民狂欢。我们的精神土壤仍然贫瘠,精神富贵病又比比皆是。
在古希腊,哲学和科学是与体育、美术、戏剧乃至娱乐业一起崛起的。近年来,向中国文化输出最多的两个国家,一个是美国,一个是韩国。他们的科技水平有目共睹,但他们的明星一点也不比科学家收入少,赚中国人的钱也一点不含糊。
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允许让少部分人先深刻起来,让大部分人不妨肤浅一下;在少部分时间深刻思考,在大部分时间不妨放松一下。一个民族所有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忧思,不是危险就是危难!
我们崇敬脊梁,要不遗余力地呼吁和造就文化生活的引领者、精神家园的守护人,但人们也不要忘记了,一个人的身体除了脊梁,还有血肉。我们既需要脊梁,也需要头发和眉毛。
头发和眉毛有什么用呢?没有它们,也不影响人类的生存。可是正常的人,谁会把头发和眉毛好端端地剃掉呢?
人们愿意把更多的钱和目光投在所谓没有用的地方,这不是人格的缺陷,而是人性的自然。
如果一个人,只摄入蛋白质,抛弃粗纤维,他一定容易生病。
如果一个国家,只有实验室,没有电影院,它不是正常国家。
重有重的意义,轻有轻的价值。这个世界需要大地,也需要水、空气与阳光,它们很轻,但能够滋润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