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这个说法很容易招致误解,因此最好略做防范。实际上这些误解很有启发意义。首先很重要的一点是,需要在此强调线粒体夏娃不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所有人的母亲”,就像Y染色体亚当也不是“所有男人的最近共同祖先”。类似的话常被用作新闻标题,却是罔顾事实的说法,引起了很多误解。实际上,我们沿着不同的路径追溯历史时会遇见许多男性最近共同祖先和许多女性最近共同祖先,而夏娃和亚当只不过是其中的两人。当我们分别沿着从母亲到母亲再到母亲,或从父亲到父亲再到父亲这样的特殊路径穿过家系图,我们找到的共同祖先就会是夏娃和亚当。但基因还可以通过许多不同的路径贯穿家系图:母亲——父亲——父亲——母亲,或母亲——母亲——父亲——父亲等,不胜枚举。每一种可能的路径都会有一个不同的最近共同祖先,所有的最近共同祖先共同将全人类联系成一个整体,有些最近共同祖先要比亚当或夏娃晚得多。
其次,夏娃和亚当并不是一对夫妇。即便他们曾经相遇,那也纯粹是概率极低的偶然事件,他们甚至可能相隔了几万年。有多方面的独立证据支持更进一步的观点,即女性共同祖先要早于男性共同祖先。在繁殖成功率方面,男性之间的差异要大于女性之间的差异。不同女性的子女数量可能相差5倍,但最成功的男性的子女数量可能是不成功者的数百倍。这意味着,一个成功的男性,一个史前时代的“成吉思汗”(Genghis Khan)[68],能以很快的速度成为一名共同祖先。而一个成功的女性需要更多代才能达成同样的壮举,因为她的家庭规模不可能很大[69]。在不同人群中比较父系和母系的基因家系图,大多数情况下的结果都支持这一论断。不过,这不是一个严格的规律,而是一个一般情况下成立的统计结论。而且,也许有些出乎意料,但最近的遗传研究表明我们现在的Y染色体亚当就是一个特例,他生活的年代可能早于我们现在的线粒体夏娃。
第三,亚当和夏娃是个不断易主的荣誉称号,而非某个特定人物的名字。如果明天某个边远部落的最后一名成员突然死去,那么亚当或夏娃的接力棒可能会骤然前推几百年。根据不同的基因家系图定义的其他最近共同祖先也是同样的情况。为了说明其中的道理,让我们假设夏娃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人最终繁衍出塔斯马尼亚的原住民,另一人则是剩余全体人类的祖先。再做一个完全有可能的假设,即联结“剩余全体人类”的母系最近共同祖先所生活的年代比夏娃还要晚1万年,其他所有并行的夏娃后代分支当中只有塔斯马尼亚人幸存,别的支系全部灭绝了。当最后一名塔斯马尼亚人楚格尼尼死去的时候,夏娃的头衔就立刻被推进了1万年。
第四,亚当和夏娃在他们生活的年代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脱颖而出的特别之处,除却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头衔。线粒体夏娃和Y染色体亚当并不孤单,他们各自有着许多同伴,甚至可能各自有许多性伴侣,并和他们留下了至今仍在的后裔。他们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亚当最终在纯父系家系上留下了许多后代,夏娃则在纯母系家系上留下了许多后代。他们同时代的其他人则在别的家系上留下了后代,而且总数并不逊色于他们。
“夏娃”和“亚当”不光名字引人遐想,而且在逻辑上也同样令人信服。一条单一的纯母系家系和一条单一的纯父系家系必然曾存在于某个时间点,这是家系图的原理所决定的。[70]但这两个名字指向的各是一个变动的点,一个庞大的树状基因家系图的根部。如果要用线粒体和Y染色体来解析人类历史,那我们就不能只关注夏娃和亚当。在这两个基因家系图上,其他所有合并点要重要得多。而且即便是在处理其他合并点时,我们也必须极其小心。
在我写本书第一版时,有人送给我一部BBC的电视纪录片《故土》(Motherland),号称是“一部极为深刻的电影”“非常美丽,令人难忘”。影片的英雄主人公是三位从牙买加移民来到英国的“黑人”[71]。他们的DNA被拿去跟全球数据库比对,试图找到他们被掠作奴隶的祖先来自非洲哪个地区。然后制片公司安排了一场伤感的“重逢”,让我们的英雄和他们失散许久的非洲家人相认。他们用来进行序列比对的是Y染色体和线粒体DNA,正如我们前面提过的,这部分DNA比基因组其他部分更容易追踪。但是不幸的是,制片人从来没有讲清楚这些方法的局限,特别是他们近乎有意欺骗了这些人还有他们失散的非洲亲戚们,使重逢场面越发地催人泪下。从电视制作的角度看,他们这么做毫无疑问有着充分的理由,但事实上这场重逢根本不值得如此动情。
让我解释一下。当马克(Mark,后来改用部落名Kaigama)访问尼日尔的卡努里(Kanuri)部落时,他相信自己回到了“族人”的土地。葆拉(Beaula)来到几内亚外海的一个小岛,8名布比族(Bubi)妇女迎接了她,把她看作失散许久的女儿,她们的线粒体DNA跟她吻合。葆拉说:
就像血与血相融……就像是一家人……我只是哭,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心怦怦狂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回到了故土。”
这些煽情的话尽是胡扯!她不应该被如此欺骗,以至于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已有的证据来看,不管是她还是马克,他们访问的那些人其实只是与他们共享线粒体而已。事实上,马克已经被告知他的Y染色体来自欧洲,这让他很不安,后来他得知自己的线粒体有着令人骄傲的非洲根源,就明显松了一口气。葆拉当然没有Y染色体,但他们显然没想着去看看她父亲的Y染色体,尽管这会很有趣,因为她的肤色其实相当浅。没人告诉葆拉和马克以及观众们,他们线粒体外的DNA几乎一定来自许多不同的“故土”,跟那个出于纪录片的目的而确定的故土距离遥远。如果追踪他们的其他基因,他们就会在成百上千个不同的地方都有同样催人泪下的“重逢”,遍及非洲和欧洲,很可能还有亚洲。当然,这样也就破坏了片子的戏剧性。
请记住这个例子,因为我们接下来将要处理一个关于人类起源的主要争论,论辩所用的证据也是线粒体和稍晚些的Y染色体DNA。“走出非洲”理论认为非洲以外地区所有现存的人类都来自大约10万年前到5万年前的一次大迁徙。争辩的另一方是“独立起源”理论或“多地区起源说”,持这种观点的人相信如今生活在亚洲、澳大利亚和欧洲的人在远古时代就是分开的,各自独立地从当地的早期直立人进化而来。这两派的名称都有些误导。“走出非洲”这个名字的不足之处在于,其实所有人都承认,只要追溯得足够远,我们的祖先必定来自非洲。“独立起源”同样不是一个理想的名字,也是因为只要追溯得足够远,不管哪个理论都承认,分歧将不复存在。真正的分歧在于我们走出非洲的日期。所以我们换用另一种说法,把两种理论分别称为“晚近非洲起源说”(Recent African Origin,RAO)和“古代非洲起源说”(Ancient African Origin,AAO)。这种做法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即强调了二者之间的连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