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索瓦人的故事》很短,和我们对这群人的了解倒是相符,因为我们知道得太少了。他们得名于西伯利亚阿尔泰山的丹尼索瓦山洞(Denisova Cave),这个洞穴是因一位曾住在这里的18世纪的隐士丹尼斯(Denis)而得名。在10多年以前,几乎没人听说过这个地方,更别说知道这个地名怎么发音[80]。而现在,在关于近期人类进化史的争论中,它处于舞台正中央。2009年,约翰尼斯·克劳斯(Johannes Krause)和付巧妹(Qiaomei Fu)[81]尝试从4万年前的半个指骨中提取DNA。这块化石采自丹尼索瓦洞底深处,据报道,一位考古学家曾将其描述为“我见过的最貌不惊人的化石”。
事实证明,这块化石的惊人之处不仅在于其DNA保存得极其完整,更在于它后来对人们既成观念的扭转发挥了作用。最先被测序的是线粒体DNA,结果发现它跟现代人和尼安德特人都不相同,应该来自基因家系图上一个更古老的分支。大概1年之后,两颗出土于丹尼索瓦挖掘点几乎同一地层的臼齿贡献了更多的线粒体DNA。它们明显比尼安德特人的牙齿更大,更像是直立人或更早些的原始人类[82]的牙齿。等我们的朝圣走得更远一些,我们会遇见这些原始人类。如今那个指骨化石已经被彻底破碎用以提取DNA,于是我们现有的关于丹尼索瓦人的全部有形证据就只剩下那两颗牙齿。
迄今我们描述的发现尽管激动人心,但作为新的人类亚种存在的证据却尚薄弱。但现在你应该有了一些警惕,不会对从一个变成化石的线粒体中提取出来的那点儿DNA进行过度解读。幸运的是,那个丹尼索瓦人的手指尖在被毁灭的过程中给予我们的非凡馈赠是一个完整的基因组,而不只是线粒体DNA。这个基因组保存得如此完好,它所提供的DNA序列的可靠性堪与活人序列媲美。显然这为丹尼索瓦人赢得了在此讲述一个故事的资格。
跟他们的线粒体DNA比起来,丹尼索瓦人的完整基因组整体上看起来跟尼安德特人更为相似,不过它依然支持先前由线粒体得出的结论,即丹尼索瓦人是一个独立的亚种。尼安德特人在大约80万年前跟古人分离,而计算表明,丹尼索瓦人跟尼安德特人分离的时间大约在64万年前。根据基因合并点的年代推断,丹尼索瓦人的种群规模似乎也经历了跟尼安德特人相似的大衰减,而且很可能是在同一时期。那个手指尖化石所属的女孩大概是她的族群最后的幸存者之一。
更让人惊讶的结果来自丹尼索瓦人跟现代人的比较。因为已经知道尼安德特人也曾生活在西伯利亚,我们也许会猜测丹尼索瓦人的情况跟尼安德特人类似。还记得吗?现代欧亚人继承了尼安德特人的DNA,数量不多却不容忽视。可是相反,大部分现代人几乎没有任何丹尼索瓦人的DNA,只有一个族群例外。这个例外族群生活在位于遥远的东南方的……大洋洲!没错,距离西伯利亚有数千英里之遥而且气候迥异的大洋洲。今天,携带丹尼索瓦人DNA最丰富的是澳大利亚原住民、新几内亚人和菲律宾人,携带比例稍少一些的是波利尼西亚人[83]和西印度群岛[84]岛民。我们这里说的DNA数量也不是个小数目:它可以高达基因组的8%。发布丹尼索瓦人基因组的戴维·莱克(David Reich)和同事们还注意到,与这些地区临近的印度尼西亚东部族群几乎没有任何丹尼索瓦人DNA,他们因此推论说,丹尼索瓦人DNA并不是简单地经由现代人携带到大洋洲的。相反,丹尼索瓦人曾生活在大洋洲,就像他们曾生活在西伯利亚,只是西伯利亚的证据更加充分。看起来似乎现代人和丹尼索瓦人的混血主要只发生在大洋洲,但他们的混血后代没能再返回亚洲大陆,也许是受到了华莱士线(Wallace line)的阻隔。这是一条著名的生态分界线,由于深海海峡的阻隔而形成,我们将在《树懒的故事》里遇到它。但并不是说在别的地方就完全没有混血情况的存在。有个不无道理的说法认为,藏族人从丹尼索瓦人那里继承了跟高海拔适应性有关的基因,而他们生存的区域正好位于西伯利亚和大洋洲之间。
如果这还不够令人惊奇,那么让我们以另外两个结论作为收尾。目前提取出来的最古老的人属(Homo)DNA来自西班牙的胡瑟裂谷,我们前面讲到尼安德特人的时候曾提起过它。那些骨头比我们说的这些基因组还要古老10倍。尽管片段化严重,但他们的大多数DNA都提示他们属于尼安德特人,跟我们预期的一样。但他们的线粒体DNA要分开来看,因为线粒体DNA序列显示他们属于丹尼索瓦人。不用说你也知道西班牙离澳大利亚有多么远。
最诱人的结果是丹尼索瓦人、尼安德特人和现代非洲人之间的三重比较。你应该还记得,根据计算,平均而言丹尼索瓦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之间的差异小于他们各自跟现代非洲人的差异。但是,在基因组的某些区域,非洲人和尼安德特人关系更近,反倒是丹尼索瓦人属于一个远远的分支。目前最好的解释是,丹尼索瓦人的部分基因组可以追溯到一个生活在非洲以外地区的古老得多的群体,仿佛有人在小声说:直立人。是不是某些现代东南亚人的祖源可以直接追溯到爪哇人这一目前已发现的最古老的古人类化石[85]?也许是的。我们能证明吗?在这个飞速发展的领域,很难预计到底还有些什么惊人的证据躺在角落里。变化的节奏这么快,无疑我们现在写作的这些内容用不了几年,甚至只要几个月就会过时,甚至被推翻,这也提醒我们这个故事到这里就该收笔了。
在本书前一个版本中,尼安德特人讲了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在这里被《丹尼索瓦人的故事》取代,尽管我们对丹尼索瓦人的了解远不如对他们的表亲尼安德特人的了解。丹尼索瓦人带给我们两条启示,这些启示并不局限于任何一组人类祖先。他们代表了我们关于自身历史的伟大新知,而这些新知只需通过一个指尖就可以得到。更重要的是,他们代表了我们的无知。人类的故事远比我们过往相信的更复杂。可以确定的是,在前方还有许多丰实的工作会让一代又一代研究人类进化的学生们耗费毕生的精力。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仍然有望发现其他有待发现的古代人类亚种,而他们之间有着复杂的混血历史。在历史上不同时期里,人类很可能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们会在自己的近亲黑猩猩中见到这样的情况,在稍远一些的亲戚比如长臂猿中也是如此,实际上这样的情形在前方整个朝圣之旅中都不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