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教育观
你到人世间来只有一次机会,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和大家一样地过日子?
新京报:《教育何为》这本书的原名是“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这似乎是尼采生前的未完成稿。其中他严厉地批判了德国当时的教育体制,比如尼采非常反对大学扩招,这反映了教育的功利化也是真正教育的缺失。尼采的很多观点似乎和我们当下的教育问题非常相近。
周国平:我认为是这样的。尼采对教育制度提出的问题,在当时的德国仅仅是一个苗头,在今天,这已经是大规模的现象。当然,他也不是针对中国说的,但是不幸言中。实际上这也是个世界性的趋势。
新京报:尼采批评教育沦落为谋生的手段,他持有一种精英主义的教育路线,认为教育培养的对象应该是“天才”。
周国平:尼采分得很清楚,一方面需要培养人们谋生的技能,但是这还不是教育。超出谋生的需要的部分才叫作教育。尼采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很清晰,他认为一个国家应该培养精英,一个国家或民族如果没有文化精英,它的整体文化状态就很糟糕了。
我觉得这个观点是对的,你可以看到,历史上每个时代文化的代表都是那些文化上的精英。当然,这些精英的产生不是偶然的,一定是有基础的。能够产生这么多精英,说明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是很好的,社会文化的良好状态和教育有密切的关系。
教育要培养精英,但教育培养的不仅仅是精英。尼采有个说法,他说要“培植天才的土壤”,有的人觉得,你这么看重天才,我们都当土壤,这是贬低了我们。其实我觉得尼采的要求是对的。什么样的人才能当“天才的土壤”?庸人能当吗?一个社会有大量的优秀人才,从大量的优秀人才里才能产生天才,没有大量的优秀人才作为土壤,是产生不了天才的。所以尼采其实对我们有很高的期望,并不是贬低我们。
少年尼采。
新京报:极少数人是天才,只有部分人有资格成为“天才的土壤”,另外一些人连这种资格都没有。尼采这样的区分有没有在对人做等级的划分?
周国平:我觉得没有。当然大家都说尼采是个贵族主义者,人是分等级的,他也有这方面的言论。但是尼采有一个观点在《我的哲学之师叔本华》中讲得很清楚: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庸人呢?这是你自己不争气,你到这个人世间来只有一次机会,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和大家一样地过日子,为什么不可以让自己变得更独特一些,更优秀一些呢?尼采认为人人都有这样的责任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新京报:在《教育何为》中,尼采还谈到了教育分工的弊端。在他看来,文史哲应该是不分家的,学科的分工让人成为了机器。现在也有很多人也在提倡通识教育,而全球各国大学中的人文学科也在面临衰退。尼采是否前瞻性地暗示了人文主义的危机?
周国平:可以说这两者还是有关联的。尼采提倡的是一种古希腊式的人文教育,这是尼采的教育理想。两者的共通之处在于,人文主义的衰落使人成为了科学的奴隶,人性扭曲了,真正的人文教育也就不复存在了。这可能是一个全球性的趋势,很难去扭转社会分工的精细化。
但我想,其实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无论你的专业是什么,无论你在哪个非常专业的机构里做研究或者工作,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你应该有一个人的基本素养。爱因斯坦就说过,好的专家只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你在一个狭窄的领域里面训练有素,反应非常敏捷和准确,但你一辈子只是个好工具,但你作为人的价值实现了没有?
其实我觉得像这些的大哲学家和大思想家,包括像爱因斯坦这样的大科学家,他们都有一个同样的认识,就是作为一个人来说,人是目的,你要实现人的价值,这是你生活的意义,你不能仅仅作为一个工具。
新京报:大众传媒是现在大多数人获取信息和知识的主要渠道,但是尼采非常反对,他甚至认为教育领域的各种弊病都在新闻界形成了合流。为什么尼采不喜欢现代的新闻业和大众传播?
周国平:传播媒介的发展,大众媒体的兴旺,当然有它的好处。人们可以共享更多的信息,但是确实存在问题,我认为尼采的判断是对的,因为人们对所有问题都一知半解。当时尼采对新闻主义有很多批判,在《教育何为》和《偶像的黄昏》中都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支配文化的是什么人呢?以前是天才,现在是记者,记者的特点就是样样都知道一点,但是样样都一知半解。而这种风气已经影响到教育和文化了。
所以尼采说,教育的问题在新闻界合流,指的就是学术界也变成了新闻界,学者沉不下心钻研,有一点一知半解就赶快传播,好像这就是成绩,学术和文化都变得浅薄化了。尼采提到的问题在当代也很严重,现在的学术英雄都是媒体明星了,如果你在媒体上没有曝光率的话,你在学术界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加拿大纪录片《受审视的生活:哲学就在街头巷尾》(Examined Life: Philosophy is in the Streets 2008)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