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默默无闻地为赢得胜利做好准备,这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几乎得不到任何赞扬,只有取得胜利后,战略才显得光彩和荣耀。
会战可能有什么样的特殊目的,它对整个军事行动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在各种情况下如何取得胜利以及胜利的顶点在什么地方,所有这些问题我们将在以后讨论。但是,如果取得了胜利而不进行追击,那就很难产生巨大的效果;不论胜利的发展是怎样地短促,它也总有个初步追击的时间。为了避免到处重复这一点,我们想概括地谈一谈胜利所必然带来的这个附属任务。
对战败了的敌人的追击,是从他放弃战斗撤出阵地的时刻开始的。在这之前双方所出现的一切前进和后退的运动,都不能算是追击,只属于会战过程本身。在对方放弃战斗撤出阵地的瞬间,胜利虽然已经确定,但规模通常还很小,效果也不大。如果不在当天进行追击,那么通过胜利所获得的利益就不会很大。在大多数情况下体现胜利的那些战利品是通过这种追击获得的。我们首先就来谈谈这种追击。
会战前夕的各种活动都是紧迫的,交战双方军队的体力通常在会战以前就已经受到很大削弱。而在长时间的搏斗中体力消耗很大,军队可能会精疲力竭。此外,胜利者在部队分散和队形混乱方面并不比失败者好多少。因此,有必要进行整顿,召集失散人员,补充弹药,这一切使胜利者自己也处于危机状态。如果被击败的只是敌军的一个从属部分,它们可能被主力收容,或者得到强大的增援,那么,胜利者就很容易丧失胜利。在这种情况下,胜利者考虑到这种危险,就会立刻停止追击,或者至少严格地限制追击的程度。即使不必担心失败者会得到较大的增援,但在上述危机状态中,胜利者追击的冲力也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即使不必担心胜利会被夺走,仍然可能发生不利的战斗,仍然可能减少既得的利益。此外,人们生理上的需要和弱点也必然对统帅的意志施加全部压力。统帅指挥的成千上万的人,都需要休息和恢复体力,都要求暂时避免危险和停止活动。只有少数人可以例外,只有他们还能看到和想到比眼前更远的东西,只有他们还有发挥勇气的余地,在完成了必要的任务以后,还能想到其他成果,这些成果在别人看来已经是美化胜利的奢侈品。但是,统帅身边的人会将成千上万人的呼声反映给他,因为,人们的这种切身利益会通过一级级指挥官一直传到统帅那里。统帅本身精神也很紧张,身体也很疲劳,他的内心活动也会有所削弱。于是,由于人的这种常情,人们所做到的往往比能够做到的要少得多,而且做到的也只是最高统帅的荣誉心、魄力和严酷所要求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有许多统帅在以优势兵力取得了胜利以后,在扩大胜利的成果时却迟疑不决。胜利后的初步追击,一般只限于当天,最迟到当天夜间,因为在这个时间以后,由于自己也需要休整,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中止追击。
初步追击就其程度来说可分以下几种:
第一,单独用骑兵进行的追击。这种追击主要是威胁和监视敌人,而不是真正紧逼敌人,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很小的一个地形障碍往往也可以妨碍追击者前进。骑兵虽然能攻击零星队伍,但对敌人整个军队进行追击时,它始终只是辅助兵种,因为敌人可以用预备队来掩护退却,就近利用地形障碍进行有效的抵抗。只有真正逃窜的完全瓦解的军队在这里才是例外。
第二,各兵种组成的强有力的前卫进行的追击。这里边包括大部分的骑兵。这种追击可以迫使敌人一直退到他后卫的、或者整个军队的下一个阵地。通常失败者不会立刻有利用这种阵地的机会,因此胜利者可以继续追击,但多半不超过一小时的行程,至多不过几个小时的行程,否则,前卫就可能得不到充分支援。
第三,也是最强有力的一种,胜利者倾其所有军队的力量向前推进追击。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失败者可以利用地形所提供的阵地,但只要觉察到追击者准备进攻或者迂回,就会放弃大部分阵地,至于他的后卫,就更不敢进行顽强的抵抗了。
在所有这三种情况下,如果黑夜到来,通常都会使尚未结束的整个追击停止下来。而少数情况下可以彻夜不停地进行追击,这是极其猛烈的追击。
夜间战斗时一切都或多或少要依靠偶然性,而且在会战临近尾声时,各部分之间的正常联系和会战的正常步骤已受到严重破坏,所以双方统帅都害怕在夜间继续战斗。除非失败者已经完全瓦解,或者胜利者的军队具有非同寻常的武德,能够确有把握地取得成果,否则,在夜战中几乎一切都只能靠运气,而这是任何人,甚至最鲁莽的统帅也不愿意做的。因此,即使会战是在天黑前不久才决出胜负,黑夜也会使追击停止。黑夜给失败者一个喘息和集合部队的机会,如果他想在夜间继续退却,夜暗可以帮助他摆脱敌人。黑夜一过,失败者的处境会显著地好转。大部分溃散的士兵重新归队,弹药得到补充,整个部队会重新恢复秩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还要继续同胜利者作战,那么这个战斗就是一个新的战斗,并不是上一次战斗的延续。即使在这一次战斗中失败者没有取得一个绝对良好的结局,也仍然是一次新的战斗,而不是胜利者收拾上次战斗的残局。
因此,在胜利者可以彻夜追击的情况下,即使只用各兵种组成的强有力的前卫进行追击,也能显著地扩大胜利的效果。勒登会战和滑铁卢会战就是例证【11】。
这种追击的全部活动,基本上是战术活动,我们谈到它,只是为了更清楚地认识到:通过追击所获得的效果是不同于其他胜利效果的。
在初步追击中将敌人追到他的下一个阵地,这是每个胜利者的权利,它几乎不受以后计划和情况的任何限制。这些计划和情况虽然可能大大减小主力获得的胜利的积极成果,但是却不会妨碍对于胜利的这种初步利用。即使有这样的情况,也是极为罕见的,根本不能对理论产生显著的影响。现代战争为人的魄力开辟了一个崭新的活动领域。在过去那些规模较小的、局限性很大的战争中,追击如同其他许多活动一样,受到一种不必要的、习惯上的限制。在当时的统帅看来,胜利的概念和荣誉是十分重要的,以致他们在胜利时很少想到真正消灭敌人军队的问题。在他们看来,消灭敌人军队只不过是战争的许多手段中的一个手段而已,从来就不是主要的手段,更谈不上是惟一的手段了。一旦敌人把剑垂下,他们便乐于把自己的剑插入鞘中。在他们看来,胜负一见分晓,战斗就可以停止,继续流血就是无谓的残忍。尽管这种错误的理论不是人们做出全部决定的惟一依据,但它却能产生一种观点,认为力量已经耗尽,军队已不可能继续进行战斗,这种观点极易为人们所接受并能占据主导地位。如果一个统帅只有一支军队,而且估计不久将会遇到无力完成的任务,就像在进攻中每前进一步都会遇到的那样,那么他当然要十分珍惜这个夺取胜利的工具。但这种估计是错误的,因为追击时自己兵力遭受的损失要比对方小得多。因为人们没有把消灭敌人军队看做是主要目的,这种看法才一再产生。因此,在过去的战争中,只有像查理十二、马尔波罗、欧根、腓特烈大帝这些真正的英雄人物,才在胜负决定以后立即进行有力的追击,而其他统帅大多是占领了战场就满足了。到了现代,由于导致战争的情况更为复杂,作战更加激烈,才打破了这种因循守旧的限制,追击成了胜利者的主要事情,战利品的数量因此大大增加。如果在现代会战中看到不进行追击的情况,那只是例外,往往是由一些特殊原因造成的。
例如在格尔申会战【12】和包岑会战【13】中,联军由于骑兵占有优势才避免了彻底的失败。在格罗斯贝伦和登纳维次会战中,由于瑞典王储不愿意而没有追击【14】。在郎城会战中,由于年老的布吕歇尔身体不适,才没有进行追击。
博罗迪诺会战也是属于这方面的例子,关于这个例子,我们还要多讲几句,一方面因为我们并不认为单单责备一下拿破仑就可以完事,另一方面我们认为这种情况以及许多类似的情况(即在会战结束时统帅被总的形势所束缚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有些法国著作家和拿破仑的崇拜者(例如沃东库尔、尚布雷、塞居尔)严厉地责备拿破仑,怪他没有把俄军全部逐出战场,没有用他最后的兵力粉碎俄军,否则就可以使俄军由会战失利变成彻底的失败。在这里详尽地说明双方军队当时的情况将会离题太远,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当拿破仑渡过涅曼河时,他统率的准备参加博罗迪诺会战的军队共有30万人,而到博罗迪诺进行会战时,却只剩下12万人了。他可能担心这些兵力不足以向莫斯科进军,而莫斯科是决定一切问题的焦点。取得这次胜利后,他确信可以占领这个首都,因为看来俄国人绝不可能在八天内再发起第二次会战。拿破仑是希望在莫斯科缔结和约的。假使能把俄军打垮,缔结和约的把握当然更大,但无论如何到达莫斯科是重要的:率领一支兵力雄厚的军队到达莫斯科,就可以依靠这支军队控制首都,从而控制整个俄国及其政府。后来的事实表明,他带到莫斯科的兵力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但是,如果为了打垮俄军而把自己的军队也消耗殆尽,那就更难完成这个任务了。拿破仑深深感觉到了这一点。在我们看来,他做得完全正确。
因此这种情况不能算做是统帅不能在胜利后进行初步追击的例子。这里还没有涉及到纯粹追击的问题。当天下午4时,胜负已经决定,可是俄军仍然占据着绝大部分战场,而且还不打算放弃它。他们准备在拿破仑重新发起攻击时进行顽强的抵抗,尽管这种抵抗一定会遭到彻底失败,但也会使对方付出很大的代价。因此我们只能把博罗迪诺会战列入包岑会战一类没有进行到底的会战。但包岑会战中的失败者愿意早一些离开战场,而博罗迪诺会战的胜利者却宁愿满足于半个胜利,这不是因为他怀疑胜局是否已定,而是因为他的兵力不足以获取全胜。
对初步追击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胜利的大小主要取决于追击时的猛烈程度;追击是取得胜利的第二个步骤,在许多情况下甚至比第一个步骤更为重要;战略为了同战术接近以利用战术上取得的完整的成果,要求战术在展示其威力的第一个步骤中就获得全胜。
但是,初步追击只是发挥胜利潜力的第一步,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胜利的效果才仅仅表现在这种初步追击上。胜利的潜力的作用是由其他条件决定的。我们不准备在这里谈这些条件,但是我们不妨谈谈追击的一般情况,以免在可能涉及到它的场合一再重复。
继续追击就其程度来说又可分为三种:单纯的追踪、真正的紧逼和以截断敌人退路为目的的平行追击。
单纯的追踪可以使敌人继续退却,一直退到他认为可以再度发动一次战斗的地点为止。因此,单纯的追踪能够充分发挥已得优势,可以得到失败者所不能带走的一切,如伤病员、疲惫不堪的士兵、行李和各种车辆等。但是,这种单纯的追踪不能像下面两种追击那样使敌方军队进一步瓦解。
如果我们不满足于把敌人追到原来的营地和占领敌人放弃的地区,而是要索取更多的东西,也就是说,每当敌人的后卫要占据阵地时,我们就用前卫发起攻击,这就可以促使敌人加速运动,使敌人加速瓦解。敌人的瓦解主要是由于敌人在退却中毫无休止地逃窜引起的。对士兵来说,在强行军后正想休息时又听到敌人的炮声,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苦恼的了。如果在一段时间内天天遇到这种情况,就可能引起惊慌失措。在这种情况下,失利的一方就不能不承认,自己已无力抵抗,只能服从对方的意志。这样一种意识会对军队的精神力量造成极大的削弱。如果能迫使敌人在夜间退却,那么,紧逼追击就将达到最好的效果。因为,假如失败者在傍晚时被迫离开选定的营地(不论这个营地是整个军队用的还是后卫用的),他们就只能进行夜行军,或者至少在夜间继续后撤另找宿营地,这两种情况差不多,但胜利者却可以安然度过一夜。
在这种情况下,部署行军和选择营地还取决于许多其他条件,特别是取决于给养、较大的地形障碍、大城市等,因此,企图利用几何学的分析来说明:追击者可以摆布退却者,迫使他在夜间行军,而自己在夜间却可以休息,这是可笑的书呆子的做法。尽管如此,在部署追击时,采用紧逼追击的方法仍然是正确适用的,而且可以大大提高追击的效果。实际上这种追击方法人们很少采用,因为追击的军队自己在确定宿营地和支配时间方面比通常情况下要困难得多。拂晓时出发,中午到达宿营地,剩下的时间筹措生活之需,夜间休息,这比完全根据敌人的运动来确定自己的运动要轻松得多。在后一种情况下,总是在最后极短的时间内做出相关决定,有时清晨出发,有时傍晚出发,一天之中总要同敌人接触上几个小时,进行小规模的遭遇战,打上一阵炮战,部署迂回作战,简单地说,要采取各种必需的战术措施。对追击的军队来说,这当然是相当沉重的负担,而在负担本来就够多的战争中,人们总想摆脱不必要的负担。上述考察是正确的,它适用于整个军队,通常也适用于强大的先锋部队。出于这些原因,第二种追击,即紧逼退却者的追击,是相当少见的。甚至拿破仑在1812年对俄战局中也很少使用这种方法。原因很明显,在战局尚未达到目的之前,艰难困苦就已经使他的军队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然而,在其他的战局中,法国人在紧逼追击方面却出色地发挥了他们的力量。
第三,此种方法也是最有效的一种追击方法,就是向失败者退却的最近的目的地进行平行追击。
任何失败的军队在自己身后总有一个他退却时首先渴望达到的目的地。这个目的地可能是山口关隘,不预先占领它继续退却就会受到威胁;或者是大城市、仓库等,先敌到达那里具有重要意义;或者是坚固的阵地、同友军的会合点等,到达那里就能够重新获得抵抗能力。
如果胜利者沿着同退却者平行的道路向这一地点追击,这将使得退却者更加急剧地加速退却,最后可能变成逃窜。在这种情况下退却者只有三种应付的对策。第一种是迎击敌人,通过出敌不意的攻击,来争取获胜的可能性。不过,从失败者的处境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只有英勇果敢的统帅和虽败不溃的优秀军队,才有获得成功的可能性。因此,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失败者才会采用这种办法。
第二种对策是加速退却。这恰好是胜利者所期待的,因为这很容易使部队过度劳累,使大批人员掉队,使火炮和各种车辆损坏,造成巨大的损失。
第三种对策是避开敌人,绕过容易被对方截断的地点,离敌人尽量远一些,比较轻松地撤退,从而避免匆忙退却时的不利情况。这是三种对策中的下策,它通常像一个无力偿还债务的人又欠下一笔新债一样,只会导致更为狼狈的局面。但是在有些情况下,这个办法还是有效的,甚至有时还是惟一的对策,而且也有成功的先例。然而,人们采用这种办法大多不是借此达到目的,更多的是由于其他令人难以容忍的理由,这就是害怕同敌人进行真正的战斗。害怕同敌人进行真正的战斗的统帅多么可怜啊!不论军队的精神力量受到多大的挫折,不论对自己同敌人遭遇时在这方面将处于劣势的担心是多么正确,胆小怕事,回避同敌人战斗,只能对自己更加不利。假使拿破仑在1813年回避哈瑙会战【15】而在曼海姆或科布伦茨渡过莱茵河,那么,他甚至不能像在哈瑙会战后那样把三四万人带过莱茵河了。这说明,失败者完全可以利用防御的有利地形,周密地准备和谨慎地进行一些小规模的战斗。正是通过这些战斗才能使军队的精神力量重新振作起来。这时,哪怕取得一点点成功也会产生令人难以置信的有利效果。但是,对大多数的指挥官来说,作这种尝试必须克服自己的疑虑,而避开敌人,初看起来似乎容易得多,因而人们往往愿意采用这种方法。然而通常情况下,失败者避开敌人恰好最能促使胜利者达到目的,而使自己彻底失败。但这是指整个军队说的,至于一支被截断的部队企图通过绕开敌人重新同其他部队会合,那是另一回事。因为,这种情况下,形势有所不同,而且获得成功的例子也不少见。这种奔向同一目标的赛跑的条件是:追击者要有一支部队紧跟在退却者的后面,收集一切被遗弃的东西,使退却者一直感到无法摆脱掉敌人。在布吕歇尔从滑铁卢追击法军到巴黎的过程中,其他方面都可以称做典范,而惟有这一点没有做到。
这样的追击同时也会削弱追击者本身的力量。如果退却的敌军可能会被另一支强大的军队收容,或者率领它的是一位杰出的统帅,而追击者尚未做好消灭敌人的充分准备,那就不宜采用这种追击方法。但如果情况允许,这种手段却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失败的军队的损失会随着伤员和掉队士兵的增多而增大,士兵时刻担心被消灭,精神力量因而受到极大削弱,以至于最后几乎无法再进行真正的抵抗。每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不战被俘。在这种万分幸运的时刻,胜利者无需担心分散兵力,可以尽可能地把他的军队都投入这个旋涡之中,截击敌人小分队,攻占敌人未及防守的要塞,占领大城市等等。在出现新的情况以前,他可以为所欲为,他越是敢作敢为,新的情况就出现得越迟。
在拿破仑的战争中,通过巨大的胜利和出色的追击而取得辉煌战果的例子是不少的。我们只要回忆一下耶拿会战、累根斯堡会战【16】、莱比锡会战和滑铁卢会战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