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买了一套鲁迅全集,但一直没有通读,零零散散地读过不少关于鲁迅的传记,周家三兄弟交往始末,及他与许广平的两地书,与朱安不幸的婚姻,但真正走近鲁迅才发现,读什么都不如读他的文章来的痛快。
我们常说,年少读不懂鲁迅,读懂时满眼泪花。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中学时期的我们,要真正理解鲁迅的文章,的确不易,可能最终也只是看了一个故事。
等到渐历人事,我们也许活成了鲁迅笔下的某个角色,孔乙己、祥林嫂或闰土,又或者有了他文中描述的相似经历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鲁迅早就看透了这一切。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今人戏称其为“林怼怼”,因为她说话尖酸刻薄,特别喜欢怼人,宝玉、宝钗、黛玉、王熙凤、尤氏、探春……就没有她不怼的,但世人却又多爱黛玉,因为她真诚。我们伟大的鲁迅先生,也是这样的人。
虽然没有通读鲁迅全集,但最近读了一本关于鲁迅的书,感受颇深,它与鲁迅语录不同的是,它从鲁迅全集中选出的不是容易断章取义的一两句话,而是一段短文,有铺垫有情节有故事有出处,让我们能真正体会和了解鲁迅是在什么背景下写出了这些传世之言。
众所周知,鲁迅在临终前写的一篇杂文《死》中,有一段遗嘱,现在读来,不禁落泪。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这就是鲁迅,到死,都不会低头。不愿丧事铺张,更不会宽恕怨敌。无论对朋友,还是家人,他都做到了细心周到的安排,用心良苦的嘱托,没有一字提到遗产,他的遗嘱都在教我们如何做人。
鲁迅在当时的名气,不亚于如今最火的明星,但他临死的时候,却能如此平静地对待死亡,如此真诚地对待家人朋友,写下这样一篇无论何时翻出来阅读,都能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关于死亡的文章。
现在网络上时常冒出一两句名言,都说是鲁迅说的,鲁迅究竟说没说过,只有通读了他的文集才知道。
放在今天的文坛,鲁迅大概是涉猎最广笔力最狠战斗力最强的作家了,无论是小说、杂文,还是文学批评、美术理论,又或是翻译、古籍校勘……无一不精,每个领域都有重大贡献。
鲁迅对社会各行各业的敏锐洞察,对上下五千年历史的独到见解,对人之本性善恶的批判与揭露,对古今中外文学的犀利点评,指点江山,臧否人物,都令人甘之如饴,如沐春风。
我们不妨看看鲁迅都是怎么“怼”人的。
关于中国人的面子,鲁迅在《且介亭杂文》里说:中国人要“面子”,是好的,可惜的是这“面子”是“圆机活法”,善于变化,于是就和“不要脸”混起来了。
生活中我们都要面子,但有些人要面子明显过了头,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骂他一句,他都能当成是有面子的事,因为“四大人和我讲过话了!”鲁迅一句“不要脸”犀利回怼。即便如今,这样的人太多太多。
关于子女教育,鲁迅在《热风》中的点评更是犀利: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这些话写于近百年前,但今天的我们读起来,却毫不违和,更不过时,这种犀利深邃的笔锋令人震惊。我们现实中,又有多少父母,只负责生,却没有承担起养的义务?对于夫妻来说,生育只是婚姻开的花,而能不能结果要看你有没有去教养。
关于人的利己之心,鲁迅在《华盖集》里提到:中国的人们,遇见带有会使自己不安的朕兆的人物,向来就用两样法:将他压下去,或者将他捧起来。
生活中,常有人为自己的自私自利下注脚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鲁迅可谓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的本性,当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很多人先想的不是如何让自己更强大, 而是怎么让对方消失,当消灭不了,只能把他捧起来,只要利益互不干涉即可。
我们看身边的朋友,职场的同事,影视剧中的正邪之争,几乎都是这个套路。人心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验,人人概莫能外。
关于中国文学,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里把中国文坛丑陋的一面批的是淋漓尽致,他说所谓的文坛有三类人:破落户,暴发户,破落暴发户,而真正使中国的文学有起色的人,在这三户之外。
破落户就类似于红楼梦里所说的生于末世的那一类世家子弟,如贾雨村,暴发户就类似于孙绍祖这样的人,而破落暴发户就是败落后的孙绍祖,这样的人可能不仅品行低劣,往往也胸无点墨,或者仗着祖荫,或者仗着钱财,搏了一点虚名,对文坛来说,毫无用处,甚至会败坏整个文坛的风气。
所以鲁迅在死前,有一条遗嘱是让他的孩子“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就是怕自己孩子没本领,却又打着自己的名号去外面“招摇撞骗”,这是鲁迅最反感和不愿看到的。
我们再反观一下当下的所谓文坛,有多少真正做到了鲁迅说的“使中国的文学有起色”?又有多少在堂而皇之的骗吃骗喝?鲁迅倘活在今天,也许这个文坛会有不少人露出狐狸尾巴吧?
对于古代历史人物的点评,鲁迅更是敢于标新立异,一语惊人。他说孔子虽然被普通民众称为圣人,但很多人并不觉得他是圣人。孔子的许多治国方略,不是为民众服务,而是为治民众者服务,所以他不是普罗大众的圣人,他是权势者们的圣人。
关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鲁迅在《准风月谈》里更是为这位千古一帝叫屈鸣冤,他说秦始皇焚书,是为了统一思想,但他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他还收纳了许多别国人才,并不是只认秦国的一种思想,而是博采众长。
这样的论调一出,自然是语惊四座的,我想,鲁迅也并非绝对之意,就像他评红楼: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完全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因此,不论是孔子还是秦始皇,千百年来,我们已经形成了圣人就一切都是神圣的,坏人就一定一坏到底一无是处的惯性思维,而这一切都不是生活真实,鲁迅只是告诉了我们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鲁迅有傲骨,也有反骨,他的反骨是反权威,反传统,反常识,敢于说不,敢于揭露,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因为它注定会得罪人,所以鲁迅一生与人笔战无数,宿敌颇多,康有为、梁实秋、林语堂、徐志摩等晚清和民国的大咖都被鲁迅“骂”过。
也是因此,当有人给鲁迅冠以“思想界的权威者”时,他说“我连夜梦里也没有想做过。”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权威,更是不止一次劝止那些“鼓吹”他的人。
有人说,鲁迅除了自己,谁都怼,其实他连自己也怼,关于他的作品入选教科书,他的意见是“我也曾反对过将自己的小说采入教科书,怕的是教错了青年……”而且这个反对,是在报纸上公开发文反对。自己公开反对自己,这样的人,除了鲁迅,还有谁?
所以,鲁迅对于这个社会、文学、历史以及人性的批判,他并没有让自己置身事外,而是包括自己在内的。他从为不名利的心,于遗嘱中即可见其赤诚。当然,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名”,他觉得自己一生太平凡,所以生前不让人给他作传。
鲁迅也为曹操叫屈。受《三国演义》的影响,很多人都认为曹操是奸雄,红楼梦的批者脂砚斋说贾雨村是奸雄,就说他有莽操遗容。鲁迅就不认同,他认为《三国演义》失实,毕竟只是小说,而历史上真实的曹操,是有许多好处的。
鲁迅在《而已集》里举的就是曹操文章的例子,他评曹操是“改造文章的祖师”,说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又“可惜他的文章传的很少。”这是一种显见的褒扬,像鲁迅这样针砭时弊,嫉恶如仇的人,如此评价曹操,也算是至当公允了。
很多人喜欢李商隐的诗句,因为它写出了一种朦胧之情,甚至不少人都能背几句,诸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等等,然而鲁迅却说“而用典太多,则为我所不满。”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也曾对宝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她教香菱读诗,推荐的也是王维杜甫李白等人的诗句,并没有李商隐的诗,可见曹雪芹对李商隐的诗也是不大感冒的。
鲁迅与曹雪芹相隔近两个世纪,他们对于李商隐的诗,却有着穿越时空的不谋而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到中国访问,引起轰动,但鲁迅对此却表达了不满。他在《花边文学》里评价此事,直接批评中国的诗人将他神化了,左一个陪同林长民,右一个陪同徐志摩,还摆琴烧香,弄的跟活神仙一样,这让中国的很多青年失望。
鲁迅这篇文章叫《骂杀与捧杀》,显然他要骂的不是泰戈尔,而是以徐志摩为代表的中国诗人,文中真是极尽讽刺。鲁迅将此事看成是“老大的晦气。”管你是什么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管你什么新月派诗人,一丝情面不留。
鲁迅当然有这样的底气,因为他也曾被邀请参加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但这位老爷子直接给拒绝了,他当时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至于写诗,鲁迅也不比同时代的任何人差,徐志摩的那些爱情诗,在鲁迅看来,也许就像红楼梦里薛大傻子的哼哼韵。
当然,鲁迅也不总是骂人的,实际上在我们今天看来的怼人,在鲁迅生活的时代,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生活日常,就是每天写作吃饭,跟人聊天一样,并不是泼妇骂街,也不是痛打落水狗,他只是不想低头。
关于梦想和光明,鲁迅也有过非常精妙的总结。
关于梦想,鲁迅在一次讲话中说到: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这段话与鲁迅的那句“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生要有梦想,梦想让人不会轻易被生活打败,有可以坚持下去的力量,但当有一天,梦醒时分,你发现无路可走,你需要的不是继续前进,而是再造一个梦,但一定不是白日梦。
关于光明,鲁迅在临终前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人生现在实在苦痛,但我们总要战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给后来的。我们这样的活下去罢。
鲁迅的一生,可以说应验了他诗中所说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为家庭,为工作,为理想,为国家,他一直努力,甚至晚年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但似乎总未见到光明,但他并未因此放弃,而是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凛然正气,依然想要老当益壮地冲在最前面,他在《两地书》里说“我其实还敢站在前线上……”
鲁迅的骨头到底有多硬?他除了在思想上,精神上从不低头,即便是忍受病魔带来的身体上的苦痛折磨,他也比常人要坚韧的多。
鲁迅晚年得了肺病,且一日比一日严重,经常吐血,他的医生诊断后跟他说,像他这样的病情,如果是在欧洲,可能五年前就已经死掉了。但即便在这样身心交病的时刻,鲁迅依然是一面吃药,一面做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鲁迅去世前一个多月,曾跟母亲鲁瑞写过一封信,信里说“男确是吐了几十口血,但不过是痰中带血,不到一天,就由医生用药止住了。男所生的病……是肺病,且已经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湾赶出后的一回,和章士钊闹后的一回,躺倒过的……不要紧的,请放心为要”。
这时候是1936年的9月3日,离鲁迅最终去世的10月19日,只有一个半月的时候,他还在忍着病痛写信,安慰自己的老母亲,如今读来,满眼泪水。
中国的文学史上,用了多少年的好运气,才出了一个周树人!
作者:夕四少,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