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在的中国人来讲,科学的意义显然主要还是启蒙意义
Q:那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你觉得对现在的中国人而言,科学的意义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
吴:对现在的中国人来讲,科学的意义显然主要还是启蒙意义。它标志着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一个主要力量。这一点不能否定。所以形形色色和它相左的思想,其实都是有问题的。因为科学成了当代社会主流的一个代表,现代世界观的代言人,现代社会发展模式的缔造者,人类未来走向的一个主要的推手和动力。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但是,不否认这一点,不意味着只有一类科学可以代表。我们做科学史、科学文化史、追逐科学文化起源的人就会意识到,科学不光是一个(在中国文化看来)达成某种目标的手段,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文化。既然是一种文化,它就不能只有一支,而是一群。那一群是需要我们来补充的。
所以,我就要针对当下中国的情况。第一,要补它的起源。它哪来的?这是我们不知道的。很多中国人认为,只要你要吃饭,就要搞科学。这是完全错误的事情。它把科学看低了,认为人活着要生存,要生存就要有科学,科学是一个各个民族都有的东西。不对!要吃饭不一定要搞科学。要搞科学,有一套独特的文化认同。这就是希腊精神。这是我过去很多年很强调的事情。源头上讲,你要把它抓住。没这个东西,你搞科学搞不正、搞不长、搞不久,不能够真正地追随或者赶上现代社会的发展节奏和步伐。
第二个,科学有好多支,它是一个非常丰厚的生态系统,所以我们要补充博物学这一支。博物学这支还有一个好处,它能够与中国古代文化的精华结合起来。如果你只看数理科学那一支,中国古代乏善可陈。你越搞越觉得中国古代很可怜。你让现在理工科的大学生看中国古代科技史,产生的后果是大家觉得中国古人太差了。你用数理实验的眼光打量中国古代,觉得粗鄙、简陋,不精确,逻辑又不严密,都是一些常识层面上的东西。可是,如果你把博物学这个眼光放进去,你就发现中国古代可能很有启发性,(比如)讲天、地、人、农、医那些东西,对于矫正现代化的某些过分之处是有启发性的。而相反呢,你非要说中国古人多少个第一,(比如)最早发现磁偏角,那有什么用?我不知道这对现在有什么启发?你完全是维持一种虚荣心而已,没有任何启发意义。
Q:明年是五四运动 100 周年,而五四运动最重要的口号之一就是“科学”,当时叫做“赛先生”。如果让你回看这 100 年来,科学在中国的命运,你有什么比较大的感受?今天我们有什么值得珍视和反思的地方吗?
吴:我觉得“五四”以来,科学还是一个工具意义上的东西。中国人从“五四”,甚至更早的时期,推崇西方的科学,更多还是从中国文化的本土角度来理解它,不是从科学的精神本质来理解它。也就是说,中国人之所以重视科学,更多还是救国啊,强兵啊,改变落后的面貌啊,把它当做工具来使。我也认为这是儒家思想。中国近代的科学家都是儒家,都是儒家的家国情怀来驱动近代中国的科技进步,所以我说儒家不一定反科学。儒家可能不懂科学,但是它的家国情怀能够促使一代又一代有儒家情怀的知识分子来投身于科学研究之中。所以这是一个主要感受。
那一代科学家们通常都是家国情怀,我愿以身许国。两弹元勋这些人,都是这个角度。从事科学的动机,不是因为好奇心,不是因为追求真理的冲动,不是因为对宇宙的奥秘有不可遏制的好奇,而是家国不幸,要以科技来拯救危险局面。这是他的主要动机。这个动机的确也成就了某些事情。你不要说这些人,像杨振宁那一代人,杨振宁一辈子感到自豪的就是他获诺贝尔奖改变了中国人不如人的心理。他说,这是最大的成就,而不是说他发现了物质世界的一个东西,令他欣喜若狂。像王淦昌也好,钱三强、钱学森这些人,都是这个思路。所以(对)整个 20 世纪的科学家们(而言),这是个主要问题。
那么,这个问题是好的,但是,它是不够的。这样做,它会使科学永远处于一种工具状态,没有改变传统意义上对科学的态度。这样不利于把科学直接转化为一种文化土壤。所以,我觉得未来的中国人或者未来科学思想、科学政策、科学家政策,其实都应该以培养自由人民的角度来理解。学习科学使你更多地理解什么是民主?什么是平等?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自由?这个角度理解,才是把科学正儿八经真正地进入了一个民族的翻新、重生的运动之中。现在的科学不认为对民族精神的更新有什么作用。民族精神更新还是儒家那帮人在想“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试图用“仁义礼智信”来做这个事情。我也不反对他们,但是你要让科学进来。我想那些有识之士,比如张祥龙教授,他就特别理解这一点。张祥龙是一个儒家,但是他认为,现代不讲科技的思想运动和社会改造运动都是胡扯,都是糊涂。因为现在这个社会的大势是什么?你没看清楚。
所以如果我们反省“五四”的时候,那你就发现这是个主要问题。科学没有真正进入我们民族灵魂、民族精神更新的运动之中。
Q:刚提到自由,我想起你曾说,对西方人而言,成为人就是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在希腊时代,认识到理念的逻辑就是实现了自由,而今天,实现自己的意志,才是实现了自由。我比较好奇,从你个人的角度,你觉得什么是自由?怎样才算实现了自由?
吴:实际上,基督教和希腊人的两个自由在 1000 多年的过程中,其实做了很多融合。我个人认为,真正的自由应该是一种理性意义上的自由。
意志张扬意义上的自由,它可能更多体现在伦理道德领域。在伦理道德领域,所有对外部规则的遵守,前提都在于你有遵守、选择的能力。这才使得成为一个有道德、有伦理能力的人。这个自由是在这个领域里。而在对待世界、对待生活这样一种内在性理解方面,这才是自由真正的东西。所以,我还是比较推崇希腊式的自由,那种自由是更基本的。而且,意志自由是一个派生的东西,或者是一种旁枝末节。自由的根本还是希腊那个东西,还是所谓一种纯粹的自我,一种坚硬的、内在的逻辑。那个东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而这个是我们中国文化所极度缺失的东西。这种缺失是中国文化所谓有机世界观造成的。有机世界观泯灭了每个个体,没有个体的问题。中国文化极其缺乏个体意识。所以,科学主导的现代社会里,你缺乏个体,只谈有机体、整体,这是很大的一个问题。而且没有这个东西之后,你连意志的自由也没有依托的地方。所以在我看来,希腊式的自由可能应该是更基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