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本篇导读
《天下》篇是最早的一篇中国学术史;批评先秦各家学派的论著,以这一篇为最古。本篇保存了许多佚说,如宋、慎到、惠子、公孙龙等人的学说,尤其是惠子的思想,他的著作已全无存留,幸赖本篇的评述保存了一些可贵的数据。
本篇一开头就标示了最高的学问乃是探讨宇宙、人生本原的学问(“道术”)。“内圣外王”是理想的人格形态。所谓“道术”,就是对宇宙人生做全面性、整体性把握的学问。所谓“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就是能对宇宙人生的变化及其根源意义做全面性、整体性体认的人。各家各派各以其所好而提出的意见,只是对宇宙人生的局部,亦即是只见片面之真。“神人”、“至人”是能体认道的根本原理的人,“君子”、“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则只是得道之余绪。其后乃对墨翟、宋、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子各家观点,一一作以评述。第五章论关尹、老聃的部分,论述了“道”的哲学,认为他们能体认宇宙人生的根本原则,称赞他们为古之博大真人。叙述他们的人生哲学时,去掉了他们懦弱谦下的处事态度,赞美了他们涵容的心态。第六章论述庄周的部分,描绘了庄子芒忽恣纵的心态、奔放不羁的性格以及自由自在的精神生活。本篇节选了经文的一、六章。
一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1,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2。古之所谓道术者3,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4』『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5。』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6;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7,其数一二三四是也8,百官以此相齿9;以事为常10,以衣食为主,以蕃息畜藏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11?配神明12,醇天地13,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14,系于末度15,六通四辟16,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17,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18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19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20,一曲之士也21。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1方术:指特定的学问,为道术的一部分。
2其有:谓所学。有:谓攻治所得。
3道术:指洞悉宇宙人生本原的学问。
4神:灵妙。明:智慧。
5一:即道。
6“以仁为恩”六句:主要指的是儒家。以仁来施行恩惠,以义来建立条理,以礼来范围行动,以乐来调和性情。
7“以法为分”四句:主要讲法家的作为。以法度为分守,以名号作标志,以比较为征验,以考稽作判断。
8其数一二三四也:好像数一二三四那样明白。
9百官以此相齿:百官依这样相列序位。齿:序列。
10“以事为常”六句:原作为“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据陶鸿庆等说改。事:职事。常:常业。蕃息畜藏:繁衍、生殖、积蓄、储藏。畜:通“蓄”。
11备:完备。
12配神明:配合天地造化的灵妙。
13醇天地:取法天地。“醇”,借为“准”。
14本数:本原,指道的根本。
15末度:指法度,道的末节。
16六通四辟:六合通达四时顺畅。
17数度:指典章制度。
18邹鲁之士、搢绅先生:指儒士。搢:笏。绅:大带。
19一察:一端之见。
20不该不徧:该:兼备。徧:同“遍”,全面。
21一曲:偏于一端,指只知道一方面而不明道的全体。
译文
天下研究方术的人很多,都认为自己所学的是无以复加、再好不过了。古时所谓的道术,到底在哪里?回答说:“无所不在。”若问:“(造化的)灵妙从哪里降下?(人类的)智慧从哪里出现?”回答说:“圣人所生,王有所成,都导源于道。”
不离于宗本,称为天人;不离于精微,称为神人;不离于真质,称为至人。以天然为宗主,以德性为根本,以道为门径,预见变化的征兆,称为圣人;以仁来施行恩惠,以义来建立条理,以礼来规范行动,以乐来调和性情,表现温和仁慈,称为君子;以法度为分守,以名号作标准,用比较为征验,以考稽作决定,好像数一二三四那样明白,百官以这样相列序位,以职事为常务,以衣食为主要,以生产储藏为意念,使老弱孤寡都能得到抚养,这是养民的道理。
古时的圣人不是很完备吗?配合造化的灵妙,取法天地,养育万物,均调天下,泽及百姓,明白大道的根本,贯通于法度,六合通达四时顺畅,大小精粗的事物,都无不存在着它的作用。古代道术显明在礼典章制度,旧时的法规和世传的史书上;古时的道术存在于《诗》、《书》、《礼》、《乐》的,邹鲁的学者和士绅先生们,大多能明晓——《诗》是用来表达心意的,《书》是来传达政事的,《礼》是用来规范行为的,《乐》是用来调和性情的,《易》是用来探讨阴阳变化的,《春秋》是用来讲解名份的——那些典章制度散布在天下而施行在中国的,百家学说时常称述它。
天下大乱的时候,圣贤隐晦,道德分歧。天下的人多各执一端以自耀。譬如耳目鼻口,都各自有它的功能,却不能相互替代。犹如百家的各种技能一般都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如此,但不兼备又不周遍,只是偏于一端的人。他们割裂天地的纯美,离析万物的常理,分割古人道术的整体,很少能具备天地的纯美,相称于神明的盛容。所以内圣外王之道,暗淡不明,抑郁不发,天下的人各尽所欲而自为方术。可悲啊!百家往而不返,必定和道术的不能相合了!后世的学者,不幸不能见到一种天地的纯美,古人道术的全貌,将要为天下所割裂。
赏析与点评
此段表明了“道术”与“方术”的关联与不同。“方术”是一门特定的学问,只是“一察焉以自好”、“百家众技”,治“方术”者也只是一曲之士。理想的“道术”能够“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
六
芴漠无形1,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2,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3之说,荒唐之言4,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5,不以觭见之也6。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7,以卮言为曼衍8,以重言为真9,以寓言为广10。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11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12,而连犿13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14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15。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16;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17。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18,其来不蜕19,芒乎昧乎20,未之尽者。
1芴漠:“芴”通“惚”。恍惚芒昧之意。
2芒乎何之:形容恍惚芒昧的状貌。
3谬悠:虚远而不可捉摸。
4荒唐:谓广大无域畔。
5恣纵:放纵。傥:直言。
6不以觭(jī)见之也:不以一端自见。
7庄语:庄重严正的言论。
8卮言:无心之言。卮:酒器。曼衍:散漫流衍,不拘常规之意。
9重言:为人所重之言,指借重先哲先贤之言。
10寓言:寄寓他人他物的言论。
11敖倪:骄矜。
12瑰玮(wěi):奇特,弘壮。
13连犿(fān):和同混融的样子。
14諔(chù)诡:奇异。
15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他内心之情饱满,故禁不住而流露出来。
16肆:形容广阔无限制。
17稠适:和适的意思。稠:通“调”,调和。遂:达。
18其理不竭:他的道理是不穷尽的。
19不蜕:连绵不断。蜕:通“脱”,离。
20芒乎昧乎:窈窕深远。
译文
恍惚芒昧而不落形迹,应物变化而它自本自根没有常规,死啊生啊,与天地同体并存,与造化同往!茫茫然不知往哪里去,飘飘然往哪里走,万物都包罗在内,不知归宿,古来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庄周听到这种风尚就喜好它。他用深悠而难以捉摸的论说,广大而不可测度的言论,无可限制的言辞来阐述大道,常常放任而不所拘束,不固持一端之见。他认为天下太沉浊,不能用庄重的言论和他们讲道理,用无心之言来推衍陈辞,引用重言使人觉得真实,运用寓言来阐发道理。他独自和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视于物。不质问谁是谁非,与世俗相处。他的书虽然奇特宏伟却婉转细说无伤于人。他的言辞虽然变化多端却特异可观。他内心之情饱满而不止境的流露,上与造物主同游,下与忘生死无终始分别的人做朋友。他以德为本,其精神领域弘大而开阔,深远而广阔;他以天为宗,其精神境界可谓和谐切适而上达于最高点。虽然这样,他顺应变化,解脱于物的束缚,他的道理是无穷无尽的,宗本连绵不断,芒昧深远,没有穷尽。
赏析与点评
“内圣外王之道”,是士人最高理想的人格形态,这一崇高的理念为各家所接受,千百年来成为历代哲人共同追求和憧憬的目标。所谓“内圣”就是能够理解人生的根本意义者。《德充符》就是内圣之学,而《应帝王》则属于外王之道。梁启超认为此语“包举中国学术之全部,其旨归在于内足以资修养而外足以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