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
本篇导读
《寓言》由七章文字构成，寓言是寄托寓意的言论。本篇第一章说明本书所使用的文体，进而说明为什么要使用寓言重言，接着说所使用的语言都是无心之言，合于自然的分际，有些学者认为本节是庄书的凡例。第二章庄子与惠子对话，借孔子弃绝用智、未尝多言，讥惠子恃智巧辩。第三章写曾子心有所系，未达化境。第四章写颜成子游进道的过程。第五章写不执着生死。第六章写“无待”，与《齐物论》文字稍异而义同。第七章写去骄泰的神态。本篇节选了经文的一、六章。
一
寓言十九1，重言十七2，卮言日出3，和以天倪4。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5，是为耆艾6。年先矣，而无经纬7本末以期年耆者8，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9。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10。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11，所以穷年12。不言则齐13，齐与言不齐14，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15。』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16。有自也17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18也，以不同形相禅19，始卒20若环，莫得其伦21，是谓天均22。天均者，天倪也。
1寓言十九：寄托寓意的言论占了十分之九。
2重言十七：借重先哲时贤的言论占了十分之七。
3卮（zhī）言：“卮”，酒器。酒器满了，自然向外流溢，庄子用“卮言”来形容他的言论并不是偏漏的，而是无心而自然的流露。
4和以天倪：合于自然的分际。
5已言：止其争辩之言。已止。
6耆（qí）艾：长老之称。五十岁叫“艾”，六十岁叫“耆”。
7经纬：比喻处事的头绪。
8以期年耆：指徒称年长。
9无以先人：无以过人。人道为人之道。
10陈人：陈久之人。
11曼衍：散漫流衍，不拘常规。
12穷年：尽年，指穷尽天年。
13不言则齐：不发表言论则物理自然等同齐一。这里的“言”指主观是非的表达，“不言”即不掺入主观的成见。
14齐与言不齐：本来是没有差别的，加上了主观成见的言论便不齐了。
15言无言：意指发出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无言：无心之言。
16终身不言，未尝不言：终生不说话，未尝不在说话。意指若能体认事物的真况，则即使终生不说话，也达到了说话的效果。
17有自也：有所由来，即有它的原因。
18皆种：皆有种类。
19以不同形相禅：以不同的类型相传承。
20始卒：始终。
21伦：端倪。
22天均：自然均调。
译文
寓言占十分之九，其中重言占十分之七，无心之言日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
寓言占的十分之九，借托外人来论说。亲父不替自己的儿子作媒。亲父称赞儿子，不如别人来称赞。这不是我的过错，是一般人猜疑的过错。和自己意见相同便应和，和自己意见不同就反对，和自己意见相同就肯定它，和自己意见不同就否定它。
重言占十分之七，为了终止争辩，因为这是长者的言论。年龄虽长，而没有见解只是徒称年长，那就不能算是先于人，做人如果没有才德学识，就没有做人之道；做人没有做人之道，就称为陈腐之人。
无心之言层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散漫流衍，悠游终身。不发言论则物理自然齐同，本来齐同的加上了（主观的）言论就不齐同了，（主观）言论加在齐同的真相上便不齐同了，所以说要发表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发表出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则终生在说话，却像不曾说；即使终生不说话，却也未尝不在说话。可有它（可）的原因，不可有它（不可）的原因；是有它（是）的原因，不是有它（不是）的原因，怎样算是？是有是的道理。怎样算不是？不是有不是的道理。怎样算可？可有可的道理。怎样算不可？不可有不可的道理。凡物固有所是，凡物固有所可，没有什么东西不是，没有什么东西不可。要不是无心之言日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怎能维持长久！万物都是种子，以不同形态相传接，首尾相接犹如循环一样，找不着端倪，这就叫自然的往复周流。自然的运转就是自然的消长变化。
赏析与点评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是庄子寄托于他人他物以表达自己思想的言论。纵览庄书，鲲鹏蜩鸠、海鸟蜗牛、栎树马蹄、朝菌蟪蛄，举凡动物植物，一草一木，一虫一鸟，信手拈来，无不栩栩如生。庄子寓言体裁的多样性，内容的繁复性，以及造型艺术的魅力，不仅先秦诸子无有出其右者，甚至在世界文坛也是罕有匹比的。诚如汤显祖所说“奇物是拓人胸襟，起人精神”。重言是庄子的一项巧妙策略，借助受人尊敬的历史人物特别是借用儒家创始者孔子及其门徒来宣说道家的思想。卮言是虚其心，以明心境的自然流露，这些言论流露出来，自然合于外在的真实。
六
罔两问于景曰1：『若向也俯而今也仰2，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3，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4，奚稍问也5！予有而不知其所以6。予，蜩甲也，蛇蜕也7，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8。彼9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10。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1罔两：影外微影。景：同“影”。
2若：你。向：从前。
3括：括发。撮：束发。
4搜搜：犹言“区区”。
5奚稍问：何足问。
6予有而不知其所以：我活动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7蜩甲：蝉蜕皮。蛇蜕：蛇蜕皮。
8代：谢，消失。
9彼：指火与日。
10强阳：徜徉活动，运动的样子。
译文
影外微影问影子说：“刚才你俯身现在又仰头，刚才你束发现在又披发，刚才你坐下现在又起来，刚才你行走现在又止步，为什么呢？”影子说：“区区小事，何必问呢！我活动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像蝉壳吗，像蛇皮吗，像是却又不是。火光和阳光出现，我就显现；阴暗和夜晚，我就隐息。火和阳光是我所依待的吗？何况那无所依待的东西呢！它来我便随之而来，它去我便随之而去，它活动我便随之活动。活动而已，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