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物
本篇导读
外物，即外在事物。本篇由十三章文字杂集而成。第一章申说外在的事物没有一定的准则，如忠未必能取信，孝未必能见爱，并举失事为例加以说明。第二章记述庄子家贫的故事。第三章以任公子钓大鱼为例，喻经世者当志大于成。第四章写儒者口唱诗礼，却资以盗墓，这和《胠箧》篇所写强权者藉仁义以盗国盗民一样。第五章要人去除行为的矜持与容貌的机智。第六章宋元君梦神龟的寓言在于说明“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第七章惠子与庄子的对话，申“无用之用”的意义。第八章写宇宙的流转及社会人事的变易，评学者是古非今之谬，赞至人“顺人而不是己”。第九章写心胸不可逼狭，心灵应与自然共游。第十章写谋虑智巧伤自然之德。第十一章写宁静的功效。第十二章写矫性伪情之遇。“得鱼忘荃”、“得兔忘蹄”的名句出自第十三章，后代禅宗发挥了“得意忘言”之义。本篇节选了经文的二、三、四、七、九章。
二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1。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2，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3。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4。周问之曰：「鲋鱼来5，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6。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土，激西江7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8，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9，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1监河侯：监河之官。
2邑金：采地的税金。
3中道：途中。
4鲋（fù）鱼：鲫鱼。
5来：语助词，无义。
6波臣：水官。
7西江：蜀江，蜀江从西来，古称西江。
8常与：常相与，指水。
9然：则。
译文
庄周家里贫穷，所以向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好的。等我收了采地的税金，就借给你三百金，可以吗？”
庄周板着脸说：“我昨天来时，半路听到有声音呼唤我。我回头，在车轮辗洼的地方有条鲫鱼。我问它说：‘鲫鱼啊，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它回答说：‘我是东海的水官，你有斗升的水救活我吗？’我说：‘好的。等我游历吴越之地，引西江的水迎救你，可以吗？’鲫鱼板着脸说：‘我失去了水，没有容身之处。我只要得到斗升的水就可以活命，你还这样说，不如早点到干鱼市场上找我吧。’”
三
任公子1为钩巨缁2，五十犗3以为饵，蹲乎会稽4，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没5而下，骛扬6而奋鬐7，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伴神魂，惮赫8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9而腊之，自制河10以东，苍梧11已北，莫不厌12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13讽说14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15，趋灌渎16，守鲵鲋17，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18，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1任公子：任国之公子。任：国名。
2巨缁（zī）：大黑索。缁：黑绳。
3犗（jiè）：犍牛，即阉牛。
4会稽：山名，在浙江省境内。
5没：陷没。
6骛（wù）扬：奔驰。
7鬐（qí）：鱼鳍。
8惮赫：震惊。
9离：剖。
10制河：“制”，又作“淛”。即浙江。
11苍梧：山名，在岭南，今广西省苍梧县。
12厌：餍，饱食。
13辁才：小才。
14讽说：传说。
15累：细绳。
16灌渎：即水之小者，小溪。
17鲵鲋：小鱼。
18干县令：求高名。干：求。县：悬，高。
译文
任公子用粗黑绳做了一个大钓钩，用五十头犍牛做饵，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于东海，天天在那里钓，整年都没钓到鱼。忽而大鱼来吞饵，牵动大钩沉下水去，翻腾而奋鳍，白波涌起如山，海水震荡，声如鬼神，震惊千里。任公子钓到这条鱼，剖开来风干，从浙江以东，苍梧以北，没有不饱食这条鱼的。后世小才传说之徒，都惊走相告。要是举着小竿绳，到小水沟里，守着鲵鲋小鱼，那要想钓到大鱼就很难了。粉饰浅识的小语以求高名，那和明达大智的距离就很远了。所以没有听闻过任氏的风格的，他之不能经理世事，相去也是很远的了。
赏析与点评
“旦旦而钓”，任公子经过长久的等待，终于钓到了大鱼，象征士人对现实之抱负，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积厚之功。《外物》篇又赞赏任氏之风及其经世之志，反映出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态度，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庄子《天地》也说“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有着类似处世的心态。
四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1传曰：『东方作矣2！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3，口中有珠。』
『诗4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5其鬓，压其6，而以金椎控7其颐，徐别8其颊，无伤口中珠。』
1胪：上传语告下曰“胪”。
2东方作矣：指太阳出来了。
3襦：短衣。
4诗：此诗可能是庄子自撰。
5接：撮。
6压其：“压”，按。“”，下巴的胡须。
7控：敲开。
8徐别：慢慢地分开。
译文
儒士用诗书来盗掘坟墓。大儒传话说：“太阳出来了，事情怎样了？”
小儒说：“裙子短袄还没有脱下，口中含有珠。”
大儒说：“古诗说：‘青青的麦穗，生在陵陂上，生不施舍人，死了何必要含珠！’抓着他的鬓发，按着他的胡须，用铁锤敲下他的下巴，慢慢分开他的两颊，不要损伤他口中的珠子。”
七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1而垫之致2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1厕足：“厕”，音“侧”，旁边。
2垫之致：“垫”又作“堑”。“致”，至。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用处。”
庄子说：“知道无用才能和他谈有用。天地并非不广大，人所用的只是容足之地罢了。然而如把立足以外的地方都挖到黄泉，人所站的这块小地方还有用吗？”惠子说：“没用。”
庄子说：“那么无用的用处也就明显了。”
九
目彻1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2，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3，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4，其不殷，非天之罪5。天之穿之，日夜无降6，人则顾塞其窦7。胞有重阆8，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9；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10。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11。
1彻：通。
2颤：鼻子灵敏。
3跈（zhěn）：戾。
4物之有知者恃息：有知觉的物类依赖气息。
5其不殷，非天之罪：指气息不盛，并不是天性的过错。
6天之穿之，日夜无降：天然的穿通孔窍，日夜没有止息。
7顾塞其窦：“顾塞”，梗塞之意。“窦”，孔窍。
8胞有重阆（lànɡ）：“胞”，人身皮肉之内有一重膜包络此身。“阆”，空旷。
9勃溪：反戾。“勃”借为“悖”。
10六凿相攘：六孔相扰攘。
11善：益。神：心神。不胜：不胜欢喜。
译文
眼睛通彻是明，耳朵通彻是聪，鼻子通彻是颤，口舌通彻是甘，心灵通彻是智，智慧通彻是德。凡是道便不可壅阻，壅阻便梗塞，梗塞而不止则乖戾，乖戾则产生种种弊害。有知觉的物类依赖气息生存，气息不畅，不是天然过失。天然的气息贯穿孔窍。胞膜都有空隙的地方，心灵也应与自然共游。室内没有空的地方，婆媳相处也会争吵；心灵不与自然共游，则六孔就要相互扰攘。大林丘山之所以引人入胜，也是由于人置身其中顿感心神舒畅的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