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阳
本篇导读
《则阳》篇是由一个单元汇编而成。本篇第一章写游士的干禄选竞与圣人的恬退和乐。第二章写圣人的心态。第三章以故乡喻本性,描写与物融合的心境,人进入社群,逐物日久,一旦返复真性,内心感到舒畅。第四章讥讽战国君主的征伐。第五章写隐士的恬淡凝寂。第六章论述为政者鲁莽治民灭裂的弊害。第七章指责人君率先作伪,还要责罚谁呢?第八章写事物的变化没有止境,我们的判断无法有永恒的定准,我们的所知是有限的。未知的范围是广大的,不可滞执固有的认识。第九章三个史官论卫灵公的无道。最末两章少知与大公调对话两节,讨论了宇宙论的一些问题,颇有价值。本篇节选了经文的三、四、十、十一章。
三
旧国旧都1,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2,入之者十九3,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4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闲5者也!
冉相氏6得起环中7以随成8,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9。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10,阖尝舍之11!夫师天而不得师天12,与物13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14,所行之备而不洫15,其合16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17为之传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传之。)18容成氏19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20
1旧国旧都:喻本性。
2缗(mín):芒昧不分的意思。
3入之者十九:喻掩蔽了十分之九。
4见见闻闻:指亲身见闻到本来面目。
5县众闲:“县”同“悬”,“闲”同“间”。“众闲”意指众人耳目之间。
6冉相氏:古之圣王。
7环中:喻空虚。语见《齐物论》:“枢始得环中,以应无穷。”
8随成:随物自成。
9无几无时:“几”借为“期”。
10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随物与时变化的,内心却凝静不变。
11阖尝舍之:何尝舍离它。
12夫师天而不得师天:指效法自然若出于有心,便得不到效法自然的结果。
13物:一说“殖”,即终。和上句“未始有始”相对为文。
14替:废止。
15洫:败坏,泥着而陷溺之意。
16合:冥合,无心合道。
17司御门尹登恒:司御,官名。门尹登恒,人名。
18 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传之:此段话意为说汤能虚己顺人,视名法为多余之相。
19容成氏:传说古代作历的人。
20除日无岁,无内无外:去日便无岁,无内便无外。这话是说明内我的重要性。
译文
自己的祖国和故乡,看到心里就舒畅;即使是丘陵草木杂芜,掩蔽了十分之九,心里仍觉舒畅。何况是亲身见到本来面目的呢,这好比十仞的高台悬在众人之间啊!
冉相士处于“环中”而随物自成,和外物契合无终无始,无日无时。随物与时变化,内心却凝静不变,何尝舍离空虚!有心效法自然便得不到自然的结果,如外物相逐,这样做会怎样呢?圣人不曾心存着天然,不曾心存着人事,不曾心存着始终,不曾心存着物我,与世同行而不中止,所行完备而不限溺,他的无心冥合是如何呢?汤得到他的司御门尹登恒拜为师傅,随从师傅而不为所囿限,得以顺物成性。荣成氏说:“没有日子就没有年岁,没有内就没有外。”
赏析与点评
“旧国之都,望之畅然”,庄子以故国故乡比喻人性,世人在涉世逐物中容易迷失自我,但这样的本性即便迷失,人基于本性的需求还是会返回以寻找它,一旦反复本性,内心就会感到舒畅。
四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1;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2。』
1触氏:与“蛮氏”,皆为虚拟国名。“触氏”喻争,“蛮氏”喻蠢。
2逐北:追逐败北。
译文
(戴晋人说):“蜗牛的左角有个国家名叫触氏,蜗牛的右角有个国家名叫蛮氏,它们常互相争地而争战,死亡数万,追逐败北的人十五天才回军。”
一〇
少知问于大公调1曰:『何谓丘里之言2?』
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3。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而为大4,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5。四时殊气,天不赐6,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能,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7;自殉殊面8,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9。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
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10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而号以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11?则若以斯辩12,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1少知问于大公调:“少知”,知识浅少。“大公调”,广大公正调和众物。这里寓托为人名。
2丘里之言: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指公论。
3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同”、“异”为先秦名家所辩论的问题之一,语见《秋水》载公孙龙“合同异”说。
4江河合小而为大:“合小”原为“合水”。
5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事物从外界进入,心中虽有所主却不执着成见;由内心发出的,虽有所取正却不排拒他人。
6天不赐:“赐”借为“私”。
7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谓祸福循环流变。
8自殉殊面:“殉”通“徇”,营求。殊面:各方面。
9同坛:同地。
10读:犹语。
11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有之”,指有道之名。“比”,指把大道与丘里之言相比。
12辩:辨,别。
译文
少知问大公调说:“什么是丘里之言?”
大公调说:“所谓丘里,是集合十姓百人而形成一个风俗,结合差异而成为同一,分散同一而成为差异。现在专指马的每个小部分便不得称为“马”,可是把马拴在人的面前,总合它的形体各部位才成为马。所以小山丘是聚积卑小才成为高,江河是汇合众水才成为大,大人好似采纳各方才算是公。所以事物从外界进入中心,心中虽有主意却不固执己见;由内心发出的,内心虽有正理却不排拒他人。四时不同的气候,天不偏私,所以岁序完成;五官不同的职务,君不自私,所以国家安定;文武不同的才能,大人不偏私,所以德性完备;万物不同的理则,道不偏私,所以无所名称。无所称谓所以无所干预,无所干预便没有什么做不成的。时序有始终,世事有变化。祸福流变,有所乖逆却也有所适宜;各自追求不同的方面,有所确当却也有所差失。譬如大泽,各种材木都有它的适用;观看大山,木石盘结一起。这就称为丘里之言。”
少知说:“那么可以称之为道吗?”
大公调说:“不是的。现在计算物的种数,不止于万,而限称为万物,是以数目中最多的来号称。所以天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阳,是气体中最大的;已有道的名称能和它相比吗?如果要把大道和丘里之言去辨别,就好像狗和马相比,相差太远了。”
一一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
大公调曰:『阴阳相照1,相盖相治2;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3;雌雄片合4,于是庸有5。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6也。随序之相理,桥运7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8。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道之人,不随9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10,接子之或使11,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
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测其所将为12。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13,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14,已死不可徂15。死生非远也,理不可。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16。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17;或使莫为,言之本也18,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19。道之为名,所假而行20。或使莫为,在物一曲21,夫胡为于大方22?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23,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1相照:相应。
2相盖相治:相消相长,与下句“相生相杀”同义。
3桥起:高劲,言所起之劲疾,即突然而起之意。
4片合:指阴阳片分而相合为一。
5庸有:常有。
6志:记录下来。
7桥运:桥起而运行。
8此物之所有:这是物所具有的现象。
9随:犹追究。
10季真之莫为:季真,不知是什么人。季真主张“莫为”,就是认为万物都是自然生出来的,并不是由于什么力量的作为。
11接子之或使:接子可能是《史记?田完世家》中所记载的“接子”,是稷下的学者之一。接子主张“或使”,认为总有什么东西,使万物生出来。
12又不能以意测其所将为:“测”字遗缺。
13精至于无伦:谓精微至于无比。伦:比。
14忌:禁。
15徂:亦作“阻”。
16疑之所假:疑惑所立的假设。
17言之无也,与物同理:言论所不能表达的,但和物象具有同一的规律。
18言之本也:指言者以“或使”或“莫为”之说为本。
19道不可有,有不可无:指道不可执着于有形,也不可执着于有象。
20道之为名,所假而行:道的为名,乃是假借之称。
21一曲:一隅、一边的意思。
22大方:即大道。
23道物之极:一说道和物的极限,一说道是物之极处。
译文
少知说:“四方之内,六合之中,万物从哪里产生?”
大公调说:“阴阳相应,相消相长;四时循环,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相继起伏;雌雄交合,于是世代相传。安危互相更易,祸福互相产生,缓急互相交替,聚散因以形成。这是有名实可以识别的,有精微可以记认的。依循时序的规律。起伏运行的变化,物极则反,终而复始;这是万物所具有的现象。言论之所以穷尽的,知识所达到的,限于物的范围罢了。识道的人,不追随物的消逝,不探究物的起源,这是议论的止点。”
少知说:“季真所说的‘莫为’,接子所谓的‘或使’,二者的议论,谁偏于理?”
大公调说:“鸡鸣狗吠,这是人之所知道的;即使是有大智慧的人,并不能以言语来说明其鸣叫的原因,也不能以心意去推测它们还会有什么动作。由这分析起来,精微至于无比,浩大至于无限,断言或有所使,肯定莫有所为,都未免在物上立论,而终究是过而不当的。或使的主张太过拘泥,莫为的说法则过于虚空。有名有实,是物的范围;无名无实,不属于物的范围。可言说可意会,但越言说就越疏离。未生的不可禁止其生,已死的不可阻止其死。死生并不远隔,道理却不能了解。或有所使,莫有所为的主张,都是疑惑所立的假设。我看它的本源,它的过往无穷;我求它的迹象,它的未来无尽。无穷无尽,是言语无所表达的,但和物象具有同一的规律;或使和莫为,为言论所本,而和物象同终始。道不可执着于有形,也不可执着于无象。道的为名,乃是假借之称。或使和莫为的主张,限于物的一偏,怎能达于大道?言论周遍,则终日言说都是道;言论不周遍,则终日所言都是物。道和物的极处,言论和沉默都不足以表达;既不言说也不沉默,这是议论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