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运
本篇导读
《天运》篇由七章文字组成，第一章写宇宙万物的运行，是自然原因在空间运动的结果。第二章申说“至仁无亲”之义。第三章北门成与黄帝论乐，写闻乐时心境的变化。第四章，师金对颜渊评孔子的复礼，认为“礼乐法度”是应时而变的，守旧者推行古礼，就好像“推舟于陆”，是行不通的。第五章写老聃向孔子谈道，谈“采真之游”。第六章老聃告诉孔子仁义愦人心。第七章老子告诉孔子，六经乃先王之陈迹，非所以迹。本篇节选了经文的一、二、三、四、七章。
“不主故常”、“在谷满谷”、“推舟于陆”、“劳而无功”、“东施效颦”等成语出自本篇。
一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1？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2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而推行是3？意者4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5是？孰居无事淫乐6而劝是7？风起北方，一西一东，在上彷徨8，孰嘘吸9是？孰居无事而披拂10是？敢问何故？』巫咸祒11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12，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13，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1天其运乎？地其处乎：天运，当指日月星辰运转、风吹云飘雨降等现象。
2主张：主宰而施行。
3而推行是：原为“推而行是”。
4意者：犹“或者”。
5隆施：兴起。施：降。
6淫乐：过求欢乐。
7劝是：勤勉，助成之意。
8在：通行本误作“有”。彷徨：回转、往来的样子。
9嘘吸：呼吸。
10披拂：吹动。
11巫咸祒：寓设人物。巫咸：神巫名咸。祒（shào）：借为“招”，招呼。
12六极五常：六极：即“六合”，指东南西北和上下。五常：即“五行”，指金、木、水、火、土。
13九洛之事：有二解，一指九州岛聚落之事，一指《洛书》九畴之事。译文从前一说。
译文
“天在运转吗？地在静止吗？有谁主宰着？又是谁维持着？是谁安居无事推动着？或者有机关发动而出于不得已？或者它自行运转而不能停止？云层是为了降雨吗？有谁兴降云雨？有谁安居无事过分求乐而助成它？风从北方吹起，忽西忽东，在上空回转往来，有谁嘘吸着？谁安居无事去吹动它？请问这是什么缘故？”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天有六合五行，帝王顺着它便能安治，违逆它便生祸乱。（顺着这自然之理）九州岛的事物，功成而德备，照临人间，天下拥戴，这就是上皇之治。”
二
商大宰荡1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
曰：『请问至仁。』
庄子曰：『至仁无亲2。』
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3，北面而不见冥山4，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5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1商大宰荡：“商”，即“宋”。“大宰”，即“太宰”：官号，字荡。
2至仁无亲：即至仁无私，谓至仁者一视同仁，无所偏爱。
3郢（yǐnɡ）：楚国都邑，在今湖北省江陵境内。
4冥山：山名寓设。
5忘：形容心境达到适度的一种境界。
译文
宋国太宰荡向庄子问仁。庄子说：“虎狼也有仁性。”
太宰说：“怎么说呢？”
庄子说：“父子相亲，怎么不是仁？”
太宰说：“请问至仁。”
庄子说：“至仁超乎亲爱。”
太宰说：“荡听说：无亲便不爱，不爱便不孝。要说至仁不孝，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的。至仁是最高的境界，孝还不足以说明它。你所说的并没有超过孝，而是没有达到孝的境界。像往南走到郢都，往北便看不到冥山，这是为什么呢？距离太遥远了。所以说：用敬来行孝容易，用爱来行孝难；用爱来行孝容易，使父母安适难；使父母安适容易，让父母不牵挂我难；使父母不牵挂我容易，使天下安适难；使天下安适容易，使天下忘我难。”
赏析与点评
“至仁无亲”，仁心流溢，爱心普施，无所偏颇，没有亲疏之别，人人沐浴在互敬互爱的环境中，那么孝悌仁义自然就没有标举的必要。一样东西，当它最欠缺的时候，也是最急需最期求的时候，而充分享有它的时候，便舒适而不牵挂起意，如鱼相忘于江水。
三
北门成1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2之乐于洞庭之野3，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4。』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5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6。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7；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生一死，一偾8一起；所常无穷9，而一不可待10。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调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11；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郄12守神，以物为量13。其声挥绰14，其名15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遂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16，倚于槁梧而吟17。心穷乎所欲知，目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18，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19。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20，故若混逐丛生21，林乐而无形22；布挥而不曳23，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24居于窈冥25；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无言而心说，此之谓天乐。故有焱氏26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27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1北门成：北门姓，名成，黄帝臣。黄帝与北门成对话系寓设。
2《咸池》：古代乐章名称。
3洞庭之野：即广漠之野。
4荡荡默默，乃不自得：摇摇昏昏，内心空虚疑惑，不知所以然。
5徽：今本作“征”，奏乐之义。
6建之以太清：“太清”，天道。
7文武伦经：“伦经”，犹经纶。
8偾：仆。
9所常无穷：“常”，古与“当”通义。意指所对应之变化无穷。
10一不可待：皆不能预料。
11不主故常：不拘泥于固定。
12涂郄：与《老子》第五十六章“塞其兑”同义。“涂”，借为“杜”，即杜塞的意思。“郄”，同“隙”，指七窍。
13以物为量：顺任外物为原则。
14挥绰：悠扬越发。
15名：作“节奏”解。
16四虚之道：四方没有际限的大道。
17倚于槁梧而吟：《德充符》有“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一句。“槁梧”，即几案。
18心穷乎所欲知，目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此三句承上文而来。
19委蛇：随顺应变。
20自然之命：“命”借为令，谓节奏。
21混逐丛生：混然相逐，丛然并生。
22林乐而无形：“林乐”，谓众乐齐奏。
23布挥而不曳：“布挥”，形容乐声的播散振扬。
24动于无方：“方”，限定之义。
25窈冥：语见《老子》第二十一章。
26有焱（yàn）氏：神农。
27而：同“汝”。
译文
北门成问黄帝说：“你在广漠的原野上放奏《咸池》乐章，我初听时感到惊惧，再听时便觉松弛，最后听得迷惑了。心神恍惚，把握不住自己。”
黄帝说：“你可能会那样吧！我以人事来弹奏，以天理来伴演，以仁义来运行，以自然元气应合。四时相继而起，万物顺序而生；忽盛忽衰，生杀循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声光交流；蛰虫刚要振作，我以雷霆之声惊动它；（乐声）终了却寻不着结尾，开始却寻不着源头；忽而消失忽而兴作，忽而停止忽而升起；对应变化而无穷尽，而全然不可期待，所以你感到惊惧。
“我又用阴阳的和谐来演奏，用日月的光明来灼照；声调可短可长，能柔能刚；变化有规律，却能翻陈出新，乐声盈满坑谷；约制情欲，凝守精神，循任自然。音乐悠扬，节奏明朗。因而鬼神幽隐，日月星辰依轨道运行。我演奏有时而止，回声却流泛无穷。你要思虑却不能明白，要观看却见不到，要追逐却赶不及；茫然置身于四面无际限的大道，倚着几案而谈吟。内心穷竭于所要明了的，眼睛穷竭于所要见到的，精力穷竭于所要追逐的，你追不上我了！形体充盈而内心空明，才可以随顺应变。你随顺应变，所以觉得松弛。
“我又用无怠的声音来演奏，用自然的节奏来调和，所以音调混然相逐，丛然并生，众乐齐奏而不见形迹，乐声播散振扬而不留曳，意境幽深而不可闻。它变化无常，止于玄妙的境界；忽而好像消逝，忽而徒然兴起；忽而有如结果，忽而有如开花；它流行不定，不限于老调。世人疑惑，查问圣人。所谓圣，便是通情达理顺任自然。性不动而五官俱备，无言而心悦，这就是天乐。所以神农称颂它说：‘听不到声音，看不见形象，充满了天地，包藏着六极。’你想听也无法听到，所以你会迷惑。
“这种乐章，开始时感到惊惧，惊惧便以为是祸患，我又演奏使人心情松弛的声调，心情松弛，所以惊惧之情循灭终于觉得迷惑，迷惑才淳和无识，心灵淳和无识才合于道，到达这种境地，可与道会通融合。”
赏析与点评
庄子借“乐”明“道”。听闻道乐，在心灵上产生三种变化，始而惊惧（惧），继而松弛平和，惊惧之情怠息（怠），终而入迷（惑）。闻乐三遍，如同《大宗师》女偊论道的进境，也像《大宗师》颜回忘礼乐、忘仁义而达于坐忘的季节一样。这里虽说闻乐，实则闻道，刘凤苞在《南华雪心》中说：“句句传出乐的精神，却处处窥见道的真际。”
四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1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2，尽去而后慊3。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矉美4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1猨狙：见于《齐物论》、《应帝王》及《天地》篇。猨：同“猿”。狙：形像猴。
2龁（hé）：啃。啮（niè）：咬。
3慊（qiàn）：满足。
4矉（pín）：通“颦”，蹙额。
译文
可见礼义法度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现在让猿猴穿上周公的礼服，它一定把衣服咬破撕裂，脱光而后快。看古今的不同，就像猿猴不同于周公一样。西施有心病，在村里皱着眉，邻里的丑女看到觉得很美，回去也在村里捂着胸口皱着眉。村里的富人看见，紧闭着门不出来；穷人看见，带着妻子走开。丑女知道皱眉头的美，却不知道皱眉头为什么美。可怜啊，你先生之道行不通了！
七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
译文
老子说：“幸好你没遇到治世的君主啊！所谓《六经》，只是先王陈旧的足迹，哪里是足迹的根源呢！你现在所说的，就像是足迹。足迹，乃是鞋所踩的痕迹，而足迹哪算是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