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宥
本篇导读
《在宥》篇主旨反对干涉主义，从人的本性上，说明人好自然反对他治。第一章批评“治天下”的结果，指责“三代以下”以赏罚为事，使人不能安于性命之情。第二章借崔瞿与老聃的对话发出“绝圣弃智”的呼声。第三章借广成子与黄帝对话的寓言，描述至道之精在于治身。第四章云将和鸿蒙的寓言抹去治迹，而提出“心养”。第五章“世俗之人”一段写当时诸侯假借国家人民来为自己图谋，然而终将被人民所唾弃。最后一段“贱而不可不任者”，与本篇主旨相违，亦与庄学精神不合，疑为黄老之作窜入，或为庄子后学所染黄老思想者所为。本篇节选了经文的第一、二、三章。
一
闻在宥天下1，不闻治天下也2。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3；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4。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5！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6；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7，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1在宥（yòu）：优游自在，宽容自得。
2治：统驭。
3淫：扰乱。
4迁：迁移，改变。
5有：岂有。
6恬：宁静。
7瘁瘁（cuì）焉：身劳神疲的样子。
译文
只听说使天下安然自在，没有听说要管制天下。（人人）自在，唯恐天下扰乱了他的本性；（人人）安舒，唯恐天下改变了他的纯德。天下人不扰乱本性，不改变常德，哪里还用管治天下呢！从前尧治理天下，让天下人人欣喜，乐了本性，这就是不安静啊；桀治理天下时，使天下人身劳神疲，苦了本性，这就是不欢愉啊。让天下之人弄得不安静不欢愉，便是违背常德。违背常德而可以长久，是天下绝没有的事。
二
崔瞿1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2人心？』
老聃曰：『女慎，无撄3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4，上下囚杀5，绰约6柔乎刚强，廉刿雕琢7。其热焦火，其寒凝冰8，其疾俛仰之间9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10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11，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12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13，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14，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15；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16。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17。天下脊脊18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19大山嵁岩20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
今世殊死21者相枕也，桁杨22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23攘臂乎桎梏之间。噫24，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25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26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27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1崔瞿：杜撰的人名。
2臧：善。今本误作“藏”。
3撄：扰乱。
4人心排下而进上：人心，压抑它就消沉，推进它就高举。
5上下囚杀：形容心志向上趋下如同被拘囚伤杀。
6淖（chuò）约：柔美。
7廉刿雕琢：形容一个人饱受折磨。廉：借作“棱”，刺。刿（ɡuì）：割伤。
8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形容人心急躁和战栗的情状。
9俛仰之间：指短暂时间。俛，同“俯”。
10偾（fèn）骄：形容不可禁制的势态。
11股无胈（bá），胫无毛：大腿上没有肉，小腿上不长毛，形容劳动辛勤。
12矜其血气：苦费心血的意思。
13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语见《尚书?尧典》。兜：尧时人，和尧为敌，被流放到崇山（湖南大庸县西南）。三苗：名饕餮，为尧时诸侯，封三苗之国；三峗：甘肃敦煌县南。共工：官名，尧时水官，为穷奇。幽都：在今北京密云境内。
14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形容种种自是而非他的心理与行为表现。
15烂漫：散乱。
16求竭：纠葛淆乱的意思。
17釿（jīn）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锯、绳墨、椎凿皆指刑具。
18脊脊：犹“藉藉”，纷纷的意思。
19伏处：隐遁，潜居。
20嵁（kān）岩：深岩。
21殊死：死刑。
22桁（hénɡ）杨：古时一种夹脚和颈的刑具。
23离跂：翘足。形容用力的样子。
24噫：另本作“意”。
25椄槢（jiēxí）：枷锁中的横木。
26凿枘：用来固定枷锁的榫眼和榫头。
27嚆（hāo）矢：响箭，喻先声。
译文
崔瞿问老聃说：“不治理天下，怎样使人心向善？”
老聃说：“你要小心别扰乱了人心。人心，压抑它就消沉，推进它就高举，心志的消沉和高举之间，犹如被拘囚、伤杀，柔美的心志表现可以柔化刚强。有棱角的人必遭折磨，使其性时而急躁如烈火，时而忧恐如寒冰。他们的心境迅速变化，顷刻之间像往来于四海之外。人心安稳时深沉而寂静，躁动时悬腾而高飞。强傲而不可羁制的，就是人心啊！
“从前黄帝就用仁义来扰乱人心，于是尧舜劳累得大腿上没有肉，小腿上不长毛，以供养天下人的形体，愁劳心思去施行仁义，苦费心血去规定法度。然而还是有不足的地方，于是尧将兜放逐到崇山，将三苗投置到三峗，将共工流配到幽州，这是未治好天下的证明。到了夏商周三代帝王，天下大受惊扰。下有夏桀、盗跖，上有曾参、史，而儒墨的争论纷起，于是喜怒互相猜忌，愚智相互欺侮，善与不善互相非议，荒诞与信实互相讥讽，天下风气从此衰颓了；大德分歧，而性命的情理散乱了；天下爱好智巧，百姓纠葛纷起。于是用斧锯来制裁，用礼法来击杀，用肉刑来处决。天下纷纷大乱，罪过就在于扰乱了人心。所以贤者隐遁在高山深岩，而万乘君主忧栗于朝廷之上。
“如今死刑的人尸首堆积，带着镣铐的人连绵不断，刑杀的人多得满眼都是，于是儒墨家奋力呼嚷于枷锁之间，噫！太过份了！他们是如此不知惭愧和羞耻！我不知道圣智不是枷锁的横木、仁义不是枷锁的孔枘么！怎么知道曾参、史不是夏桀、盗跖的先声呢！所以说，抛弃聪明智巧，天下就太平了。”
赏析与点评
仁义穷而刑罚用，仁义圣智呼嚷于桎梏之间，进而又成为刑戮的工具。圣智成为窃国的道具，仁义成为暴君的名器，曾参、史成了桀纣的向导，唯有彻底抛弃统治规范的价值，天下人民才能“安其性命之情”。
三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1，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2，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3，以遂群生，为之奈何？』
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4，物之质也5；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6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7，又奚足以语至道！』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8，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9；至道之极，昏昏默默10。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11，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12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13，阴阳有藏14。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15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16。今夫百昌17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18！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1广成子：庄子的寓言人物，比喻体会自然无为之道的人。空同之山：杜撰的地名。空：空虚、空明的意思，同：混同、冥同的意思。
2天地之精：天地自然的精气。
3官阴阳：调和阴阳。官：管理、治理。
4而：汝，你。
5质：原质，真质。
6族：聚。
7翦翦（jiǎn）：浅浅，浅薄陋狭的样子。
8顺下风：顺下方，古“风”与“方”同音。
9窈窈冥冥：深远暗昧。窈：微不可见。冥：深不可测。
10昏昏默默：比喻深静。
11慎女内，闭女外：不动其心，不使外物得以动吾心。
12遂于大明：“大明”指太阳。
13天地有官：天地各官其官。官：职。
14阴阳有藏：阴阳各居其所。藏：府。
15彼其物：指“道”而言。
16上见光而下为土：指上见日月之光，下则化为尘土。
17百昌：百物昌盛。
18“当我”二句，当我：迎我而来。远我：背我而去。缗：泯合。“缗”、“昬”均无心之谓。
译文
黄帝在位为天子十九年，教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住在空同山上，特地去见他，对他说：“我听说先生明达至道，请问至道的精粹？我想摄取天地的精华，来助成五谷，来养育人民。我又想掌管阴阳二气，来顺应万物，为此我将怎样去做？”
广成子说：“你所要问的，乃是事物的原；你所要管理的，乃是事物的残渣。自从你治理天下，云气不等待凝聚就下雨，草木不等待枯黄就凋落，日月的光辉更加失色，你这佞人的心境这般浅陋，又怎么能谈至道呢！”
黄帝退回，抛弃政事，筑一间别室，铺垫上白茅，闲居了三个月，再去请教他。
广成子朝南躺着，黄帝从下方匍匐过去，再叩头拜礼问说：“听说先生明达至道，请问，怎样修养才可能长久？”广成子顿然起身说：“你问得好！来，我告诉你什么是至道。至道的精粹，深远暗昧；至道的精致，静默深潜。视听不外用，抱持精神的宁静，形体自能康健。静虑清神，不要劳累你的形体，不要耗费你的精神，才能够长生。眼睛不要被眩惑，耳朵不要被骚扰，内心不要多计虑，你的精神守护着形体，形体才能够长生。持守你内在的虚静，弃绝你外在的纷扰，多智巧便要败坏，我帮助你达到大明的境地上，到达至阳的本原；帮你进入深远的门径中，到达至阴的根源。天地各司其职，阴阳各居其所。谨慎守护你自身，道自然会昌盛。我持守至道的纯一而把握至道的和谐，所以我修身一千二百岁了，我的形体却还没有衰老。”
黄帝再次叩头拜礼说：“广成子可以说是与天合一了。”
广成子说：“来！我告诉你。至道没有穷尽，但人们都以为有终结；至道是深不可测，但人们都以为有穷极。得到我的道，在上可以为皇，在下可以为王；丧失我的道，在上只能看见日月之光，在下则化为尘土。万物都生于土而复归于土，所以我将离开你，进入无穷的门径，以遨游无极的广野。我与日月同光，我和天地为友。迎我而来，茫然不知；背我而去，昏暗不觉！人不免于死，而我还是独立存在啊！”
赏析与点评
黄帝与广成子对话的本段寓言，否定“治”而申言“无为”，并进而谈“至道之精”，旨在无取治天下而谈治身，治者若能抱守精神，贵爱其身，无为自然，则人民自将趋于昌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