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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大宗师

2018年10月12日  来源:庄子 作者:陈鼓应,蒋丽梅 提供人:rose5......

大宗师

本篇导读

《大宗师》篇主旨在于写真人体道的境界。“大宗师”——即宗大道为师。宇宙为一个生生不息的大生命;宇宙整体就是道;道亦是宇宙大生命所散发的万物之生命。“天人合一”的自然观,“死生一如”的人生观,“安化”的人生态度,“相忘”的生活境界,是本篇的主题思想。

本篇分为十章。首章提出天人的关系,即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其观点为天人作用本不分,“天与人不相胜”,人与自然是为亲和的关系。庄子天人一体的观念,表达了人和宇宙的一体感,人对宇宙的认同感与融合感。能了解人与自然这种关系的,便是真人。在这一章里,对于真人的精神面貌有诸多的描绘。第二章要人认识死生是自然而不可免的事,正如昼夜的变化一样,乃是自然的规律。人不当局限于形躯,当与大化同流;在自然万化中求生命的安顿。第三章写“道”,简略地描述道体的无形、永存及无限性。第四章借南伯子葵对女偊的对话,述学道的进程。第五章,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结为默契之友,体认“死生存亡之一体”。第六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不为死生之情所羁绊。生来死归,为自然变化的必然现象,能安于所化,精神才能获得大解放。这里,对于生之无系感和死之无惧感作了许多的描述。子桑户死,二友“临尸而歌”的泰然神态,拘于礼数的儒家人物见了大为惊惧。儒家“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饰众人的视听而已。故二友笑儒者“恶知礼意!”第七章,写孟孙才善处丧,孟孙氏不受儒家繁琐礼节所拘,他能了解生死的真相,了解变化的道理。第八章,意而子与许由的对话,指责尧以仁义是非黥人,这是对儒家传统的道德规范、理论价值进行批判。指出在儒家道德规范、理论价值的束缚下,人类精神便无自由活动的可能。第九章写“坐忘”。“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离形”,即消解由生理所激起的贪欲。“去知”,即消解由心智作用所产生的伪诈。如此,心灵才能开敞无碍,无所系蔽,而通向广大的外境。篇末一章,由子桑的困境,写其安命的思想。自然变化即是“命”,“安命”亦即安于自然的变化流行。

许多富有哲理的成语出自本篇,如“泉涸之鱼”、“相濡以沫”、“相忘江湖”、“自适其适”、“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善始善终”、“莫逆之交”、“游方之外”、“不生不死”、“相视莫逆”等。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1;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2,以养其知之所不知3,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4。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5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6。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7。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8。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9。

1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道天的所为,是顺着自然而生的。

2知之所知:人的智力所能知道的。前一个“知”字读作“智”。

3知之所不知:智力所不知道的。指一般智力难以知道的自然界深层次的规律及生死变化的道理。

4虽然,有患:这种观点还有困难或还有问题。

5所待:所待的对象,一说具备条件。

6谟(mó)士:谋士。

7登假于道:谓达到大道的境界。假:至。

8其嗌言若哇:言语吞吐喉头好像受到阻碍一样。嗌:咽喉。哇:碍。

9天机:自然之生机,这里指天然的根器。

译文

知道哪些是属于天然的,哪些是属于人为的,这就是洞察事理的极境了。知道天的所为,是出于自然的;知道人的所为,是用人类智力所能知的,去顺应自己智力所不能知道的,让自己享尽天年而不至于中途死亡,这是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了。虽然这样说,但是还有问题。知识必定要有所依赖的对象而后才能判断它是否正确,然而所依赖的对象却是变化无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谓属于天然的不属于人为的?所谓属于人为的不属于天然的呢?有真人才可能有真知。什么叫作真人?古时候的真人,不拒绝微少,不自恃成功,不谋虑事情。若是这样,错过时机而不后悔,顺利得当而不自得。像这样子,登高而不发抖,下水不觉湿,入火不觉热。只有知识能到达与道相合的境界才能这样。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不忧愁,饮食不求精美,呼吸吐纳深沉。真人的呼吸是从脚跟运气,普通人的呼吸用喉咙吐纳。议论被人屈服时,言语吞吐喉头好像受到阻碍一般。凡是嗜欲深的人,他的天然根器就浅了。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1,其入不距2。翛然而往3,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4。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5。)

1 ?:同“欣”。

2距:同“拒”。

3翛(xiāo)然:无拘束的样子。

4頯(kuí):宽大的样子。

5此段是别处错入。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贤人。一说尧时人,不受禅让,投河而死。务光:夏末隐士,汤让天下而不受,投河而死。伯夷、叔齐:商时二君子,周武王灭商,他们认为这是以暴易暴,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箕子:商纣王庶叔,因忠谏不从而佯狂为奴,被纣王囚禁。胥余:不详。旧注说是箕子之名,或谓比干、伍子胥。纪他:商时隐士,担心汤让位,投水而死。申徒狄:商时人,因仰慕纪他,负石沉河而死。

译文

古时候的真人,不知道悦生,不知道恶死。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拒绝。无拘无束地去,无拘无束地来而已。不忘记他自己的本源,也不追求他自己的归宿。事情来了欣然接受,忘掉死生任其复返自然。这就叫不用心智去损害道,不用人的作为去辅助天然,这就是真人了。像这样子,他心里忘怀了一切,他的容貌静寂安闲,他的额头宽宽恢弘。冷肃得像秋天一样,温暖得像春天一样,一喜一怒如四时运行一样自然,对于任何事物都适宜而无法测知他的底蕴。(所以圣人用兵,灭亡了数国而不失掉人心;恩泽施及万世,对人却无偏心。所以有心和人交往,就不是圣人;有私爱,就不是仁人;揣度时势,就不是贤人;利害不能相通为一,就不是君子;求名而迷失自己,就不是求学之士;丧身忘性,就不是主宰世人的人。例如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都是被人役使,使别人安适,而不自求安适的人。)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1,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乎其似喜也2,崔乎其不得已也3。滀乎进我色也4,与乎止我德也5,广乎其似世也6,謷乎其未可制也7,连乎其似好闭也8,悗乎忘其言也9。(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10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1与乎:自然的样子。觚(ɡū):特立不群。

2邴(bǐnɡ)乎其似喜也:真人的精神开朗,似有喜色。邴:欣喜的样子。

3崔乎其不得已也:举动出于不得已。

4滀(chù)乎进我色也:形容内心充实而面色可亲。滀:聚。

5与:通“豫”,宽舒的样子。止:归止,归依。这句话是说宽厚的德行,让人归依。

6广:广大,广阔的意思。

7謷乎其未可制也:高迈敖放而不可制止。

8连乎:形容沉默不语。连:合,密。

9悗(mèn)乎其忘言也:形容无心而忘言。

10 此段与庄子思想极不相类,和《大宗师》主旨相违,当删除。

译文

古时候的真人,其形状随物所宜而不偏倚,好像不足却无所承受;介然不群并非坚执,心志开阔而不浮华;舒畅自适好像很欢喜,一举一动好像不得已;内心充实而面色可亲,德行宽厚而令人归依;精神辽阔犹如世界的广大,高速超迈而不拘礼法;沉默不语好像封闭了感觉,不用心机好像忘了要说的话。(天和地是合一的)不管人喜好或不喜好,都是合一的。不管人认为合一或不合一,它们也都是合一的。认为天和地是合一的就和自然同类,认为天和地是不合一的就和人同类。把天和人看作不是互相对立,这就叫作真人。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天也2。人之有所不得与3,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4,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5!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6!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7,相濡以沫8,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藏舟于壑,藏山9于泽,谓之固10矣!然而夜半11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12不知也。藏小大13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14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15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16!

1命:自然而不可免者,事物变化的自然过程。

2天:自然的规律。

3与:参与。

4特:独,仅。

5卓:独化卓越,指道。

6真:指道。

7呴(xū):嘘吸。

8濡(rú):湿润。

9山:作“汕”,渔网。

10固:牢靠。

11夜半:半夜,引申为不知不觉的意思。

12昧者:愚昧。一说“昧”通“寐”,睡。

13藏小大:藏小于大。

14犯:犹遇也,遭遇。

15妖:通“夭”,少。

16一化之所待:一切变化之所依待的,指道理。

译文

人的死生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永远有黑夜和白天一般,是自然的规律。许多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这都是物理的实情。人们认为天是生命之父,而终身敬爱它,何况那独立超绝的道呢?人们认为君主的势位超过了自己,而舍身效忠,何况那独立超绝的道呢?泉水干了,鱼就一同困在陆地上,用湿气互相嘘吸,用口沫互相湿润,倒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与其赞美尧而非议桀,不如忘却两者的是是非非而融化于大道。

把船藏在山谷里面,把山藏在深泽之中,可以说是很牢固了。但是夜深人静时造化的大力士还是把它背走了,沉睡的人还丝毫不觉察,把小的东西藏在大的地方是适宜的,但是仍不免于亡失。如果把天下托付给天下,就不会亡失了,这乃是万物的真实情形。所以圣人游心于不会亡失的境地而和大道共存。对于老少生死都善于安顺的人,大家尚且效法他,又何况那决定着万物生成转化的道呢?

赏析与点评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如今都已成为家喻户晓的成语。在这段论说中,庄子起笔就呈现出了一个自然灾变的景象:泉水干涸,池塘枯竭,鱼儿一起困处在陆地上,相互嘘吸湿气,相互吐出唾沫。庄子借鱼来描绘身处困境中相互救助的情景。然而“相濡以沫”之处困,毕竟还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人间的道理和自然界的法则毕竟是相通的。所以说与其是非相争,互不相让,倒不如用大道来化除彼此的争执对立──“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于此,鱼在自然界的三种情境(即“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相忘江湖”)正反映着人间世上的几种现象和意境:一是所谓“誉尧而非桀”,亦即《秋水》所说的“自贵而相贱”、“自然而相非”,二是在对立争执中,订定仁义礼法以相互规范(这一层次好比鱼“相处于陆”),如《大宗师》所说的“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这一层次好比鱼“相濡以沫”),三是“两忘而化其道”,有如鱼儿“相忘于江湖”,是物我两忘而融合在道的境界中。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1,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2,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3,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4。(豨韦氏得之5,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6,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7,以袭昆仑;冯夷得之8,以游大川;肩吾得之9,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10,以处玄宫;禺强得之11,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12,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13;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14

1受:通“授”。情:实。信:真。

2神鬼神帝:生鬼生帝。神,生,引出。

3在太极……,在六极……为深:太极指天地没有形成以前,阴阳未分的那股元气。六极即六合,指天地和四方。

4先天地生……而不为老:谓道贯古今,无时不在。

5豨(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6维斗:北斗星。

7堪坏:昆仑山之神。

8冯夷:黄河之神。

9肩吾:泰山之神。

10颛顼(zhuān xū):黄帝之孙,又称高阳,古代五帝之一,为北方帝,居玄宫。

11禺强:水神。

12西王母:传说中的神人。一说为太阴之精,豹尾,虎齿,善笑。常坐西方少广之山,不复生死,莫知所终。

13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谓从上古虞舜时代活到春秋时期五霸时代。五伯:即五霸: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14此段神话,疑为后人所加,当删去。

译文

道是真实而有信验的,没有作为也没有形迹的;可以心传而不可以口授,可以心得而不能目见;它自为本自为根,没有天地以前,从古以来就已存在;它产生了鬼神和上帝,产生了天和地;它在太极之上却不算高,在六合之下却不算深,先天地存在却不算久,长于上古却不算老。(豨韦氏得到它,用来整顿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会改变方位;日月得到它,永远运行不息;山神堪坏得到它,可以掌管昆仑;河神冯夷得到它,就可以巡游于大川;山神肩吾得到它,可以主持泰山;黄帝得到它,可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就能居住玄宫;禺强得到它,可以立于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可以安居少广山上,没有人知道他年代的始终;彭祖得到它,可以上及有虞的时代,下及五伯的朝代;傅说得到它,可以做武丁的宰相,执掌天下的故事,死后成为天上的星宿,乘驾着东维星和箕尾星,而和众生并列。)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1:『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2,参日而后能外天下3;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4;朝彻,而后能见独5;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6。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7。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8,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9,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10,洛诵之孙闻之瞻明11,瞻明闻之聂许12,聂许闻之需役13,需役闻之于讴14,于讴闻之玄冥15,玄冥闻之参寥16,参寥闻之疑始17。』

1南伯子葵:虚拟人物,《齐物论》中有南郭子綦,《人间世》中作南伯子綦。女偊(yǔ):寄寓的得道之士。

2守:修守,修持。

3外天下:忘世故。外:遗、忘。

4朝彻:形容心境清明洞彻。

5见独:洞见独立无待的道。

6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杀生者和生生者都是指大道,大道本身就是不生不死的。

7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谓作为万物主宰者的道,无时不在送走什么,无时不在迎来什么,无时不在毁灭什么,无时不在成就什么。指就整体宇宙而言,万物无时不在生成往来的变化运动当中。将:送。

8撄(yīnɡ)宁:扰乱中保持安宁。

9闻诸副墨之子:意为闻道于文字源于流传。

10洛诵:指诵读的意思。

11瞻明:指见解洞彻。瞻:见。

12聂许:目聂而心许。

13需役:践行,实践。需:须。役:行。

14于讴(ōu):咏叹歌吟。

15玄冥:深远幽寂。

16参寥:空旷。

17疑始:迷茫之始。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龄很大了,而面色却像孩童一样,为什么呢?”女偊说:“我闻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到吗?”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质而没有圣人的根器。我有圣人的根器而没有圣人的才质。我想教他,或许他可以成为圣人了吧!不是这样的,以圣人之道告诉具有圣人之才质的人,也容易领悟的。我告诉他而持守着,三天而后能遗忘世故;已经遗忘世故了,我再持守,七天之后能不被物役;心灵已经不被物役了,我又持守着,九天后就能无虑于生死;已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心境就能清明洞彻;心窍清明洞彻,而后就能体悟绝对的道;体悟绝对的道,而后能不受时间的限制;不受时间的限制,而后才能没有死生的观念。大道流行能使万物生息死灭,而它自身是不生不死的。道之为物,无不一面有所送,无不一面有所迎,无不一面有所毁,无不一面有所成,这就叫作‘撄宁’。‘撄宁’的意思,就是在万物生死成毁的纷纭烦乱中保持宁静的心境。”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学得的道呢?”

女偊说:“我从副墨(文字)的儿子那里得来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诵读)的孙子那里得来的,洛诵的孙子是从瞻明(见解明彻)那里得来的,瞻明是从聂许(心得)那里得来的,聂许是从需役(实行)那里得来的,需役是从于讴(咏叹歌吟)那里得来的,于讴是从玄冥(静默)那里得来的,玄冥是从参寥(高邈寥旷)那里得来的,参寥是从疑始(迷茫之始)那里得来的。”

赏析与点评

庄子言“虚”既有涤除贪欲与成见的意涵,但更重要的是强调主体心境的灵动涵容的积极作用。庄子用“天府”、“灵府”来形容“虚”心,前者形容心灵涵量广大;后者如周济所说“空则灵气往来”,形容心灵生机蓬勃。《庄子》内篇言“虚”不言“静”,但“坐忘”之坐姿已含静定功夫。犹如《大宗师》另一词语:“撄宁”──在万物纷繁变化的烦扰中保持内心的安宁。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1:『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2;熟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3,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4将以予为此拘拘也5。』曲偻发背6,上有五管,颐隐于齐7,肩高于顶,句赘指天8。阴阳之气有沴9,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10,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11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12;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13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14!』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15!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16,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17于父母。彼18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19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20,蘧然觉。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皆为寓言中的虚拟人物。

2尻(kāo):尾、终之意。指背脊骨尽之处。

3莫逆于心:内心相契。

4造物者:指“道”。

5拘拘:形容屈曲不申的样子。

6曲偻(lóu)发背:形容弯腰驼背。

7颐隐于齐:面颊藏在肚脐下。齐:古“脐”字。

8句赘:发髻。

9沴(lì):错乱。

10蹁跹(pián xiān):蹒跚的样子。另本作“而鉴于井”。

11浸假:假使。

12鸮(xiāo)炙:烤斑鸠。

13县解:即悬解,解其倒悬。

14怛(dá)化:惊动。

15造化:创造化育,指道。

16父母于子:即“子于父母”的倒装句。后面“阴阳于人”也是倒装句。

17不翅:不啻,不如止。

18彼:指阴阳、造化。

19今一犯人之形:现在造化者刚开始范铸人的形体。犯:通“范”,铸造。

20成然寐:酣睡。成:熟。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互相谈论道:“谁能把‘无’当作头颅,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尻骨;谁能认识到生死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做朋友。”四人相视而笑,内心相契,于是就相互结为好友。

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看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挛的人啊。”子舆腰弯背驼,五脏血管向上,面颊隐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颈后发髻朝天。阴阳二气错乱不和,可是他心中闲逸而若无其事,他蹒跚地走到井边,照见自己的影子说:“哎呀,造物者又把我变成这样拘挛的人啊。”

子祀说:“你嫌恶吗?”子舆说:“不,我为什么要厌恶呢?假使把我的左臂化作鸡,我就用它来报晓;假使把我的右臂变作弹丸,我就用它去打斑鸠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尻骨变作车轮,把我的精神变为马,我就乘着它走,哪里还要另外的车马呢!再说人的得生,乃是适时;死去,乃是顺应。能够安心适时顺应变化的人,哀乐的情绪就不会侵入心中,这就是古来所说的解除束缚。那些不能自求解脱的人,是被外物束缚住了。人力不能胜过天然由来已久,我又有什么嫌恶的呢?”

不久,子来生病,气喘急促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围着啼哭。子犁去探望他,对子来的家属说:“去!走开!不要惊动将变化的人!”他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啊!造物者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要把你送到哪里?要把你变成鼠的肝吗?要把你变成小虫的臂子吗?”

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东南西北,都是听从吩咐。阴阳对于人,无异于父母,它要我死,而我听从,我就悍违不顺,它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给我形体,用生使我劳动;用老让我清闲;用死使我安息。因而以生为安善的,也应该以死为安善了!譬如现在有一个铁匠正在铸造金属器物,那金属忽然从炉里跳起来说:‘一定要把我做成镆铘宝剑!’铁匠必定会认为这是不祥的金属。现在造化者开始范铸人的形体,那模型就喊着:‘变成人吧!变成人吧!’造化者必定会认为这是不祥之人。人们只获得形体就欣然自喜。如果知道人的形体,千变万化而未尝有穷尽,那么这种欢乐岂可计算得清吗!如果现在就开始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化看作大铁匠,那么到哪里而不可呢!”子来说完话,安然睡去,又自在地醒来。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2?孰能登天游雾3,挠挑无极4,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5,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6,或编曲7,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8,而我犹为人猗9!』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10,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11。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2,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13,而游乎天地之一气14。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5,以死为决溃痈16。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17;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18彷徨乎尘垢之外,逍游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19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20!』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21。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22。』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1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方外之士,寓言人物。相与友:相交为朋友。

2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形容相交而出于自然,相助而不着形迹。

3登天游雾:形容精神超然物外。

4挠挑无极:跳跃于无极。

5莫然有间:谓三人寂漠无言而有顷也。

6侍事:助治丧事。

7编曲:编挽歌。

8而已反其真:谓而已返归自然。

9我犹为人猗(yī):我们还是做凡人的事。

10修行无有:言不修饰礼文。

11无以命之:无以名之。

12方之外:方域之外,形容超脱礼教之外,不受礼教的束缚。

13为人:为偶。

14天地之一气:指万物之初的原始混沌状态,亦即大道的浑一状态。

15附赘:附生的多余的肉疖。县疣(yóu):悬生的肉瘤。县:同“悬”。

16 (huán):皮肤上的肿包。痈(yōnɡ):红肿出脓的疮。

17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借着不同的原质,聚合而成一个形体。

18芒然:同“茫然”。

19愦愦(kuì):烦乱。

20观:示,炫耀。

21生定:性分静定而安乐。生:通“性”。

22畸(jī)人:奇异之人,不合于俗的人。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互相谈论道:“谁能够相交而出于无心,相助而不着形迹?谁能够超然于物外,跳跃于无极之中,忘掉生死,而没有穷极?”三个人相视而笑,内心相契,就一同做了朋友。

这样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到了,就叫子贡去助理丧事。子贡看到一个在编歌曲,一个在弹琴,二人合唱道:“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还归本真了,而我们还在做凡人的事啊!”子贡赶上去问说:“请问对着尸体歌唱,合礼吗?”二人望望笑着说:“他哪里懂得礼的真意?”

子贡回去后,把所见的告诉孔子,问说:“他们是什么人呢?不用礼仪来修行德行,把形骸置之度外,对着尸体歌唱,无悲哀之色,简直无法形容。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啊?”

孔子说:“他们是游于方域之外的人,而我是游于方域之内的人。方域之外和方域之内彼此不相干,而我竟然叫你去吊唁,这是我的固陋啊!他们正在和造物者为友伴,而遨游于天地之间。他们把生命看作是气的凝结,像身上的赘瘤一般,把死亡看作是气的消散,像脓疮溃破了一样,像这样子,又哪里知道生死先后的分别呢!借着不同的原质,聚合而成一个形体;忘却内部的肝胆,遗忘外面的耳目;让生命随着自然而循环变化,不去追究它们的分际;安闲无击地神游于尘世之外,逍遥自在地游于自然的境地。他们又怎能不厌烦地拘守世俗的礼节,表演给众人观看呢!”

子贡说:“那么您是依从哪一方呢?”

孔子说:“从自然的道理看来我就像受着刑戮的人。虽然如此,我们应该共同追求方外之道。”

子贡说:“请问有什么方法?”

孔子说:“鱼相适于水,人相适于道。相适于水的,挖个池子来供养;相适于道的,泰然无适而性分自足。所以说,鱼游于江湖之中就忘记一切而悠哉悠哉,人游于大道之中就会忘了一切而逍遥自适。”

子贡说:“请问这些不合于世俗的人是什么人?”

孔子说:“异人是异于世俗人应合于自然。所以说,从自然的观点看来是小人的,却成为人间的君子;从自然的观点看来是君子的,却成为人间的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1,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2。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3,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4。』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5!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6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7。孟孙氏特觉8,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9。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10,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11,献笑不及排12,安排而去化13,乃入于寥天一14。』

1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人。

2居丧:守丧期间。

3盖:覆盖。

4壹:语助词,表强调。

5以待其所不知之化:以应付那不可知的变化。

6有骇形:形态有变异。

7旦宅:形骸之变。

8特觉:独觉。

9是自其所以乃:这就是他之所以这个样子的缘故。

10厉:到达。

11造适不及笑:形容内心达到最适意的境界。

12献笑不及排:形容内心适意自得而于自然中露出笑容。

13安排而去化:任听自然的安排而顺任变化。

14寥天一:指道。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悲戚,居丧不哀痛。没有眼泪、悲戚、哀痛这三点,却以善于处丧而闻名鲁国,难道不是不具其实而得到虚名吗?我觉得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氏已经尽了居丧之道,他比知道丧礼的人知道得多了。丧事应该简化,只是世俗相因无法做到,然而他已经有所简化了。孟孙氏不知道什么是生,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什么是占先,也不知道什么是居后。他顺任自然的变化,以应付那不可知的变化而已!再说如今将要变化,怎么知道那不变化的情形呢?如今未曾变化,又如何知道那已经变化了的情形呢?我和你正在做梦,还没有觉醒过来啊!孟孙氏认为,人有形体的变化而没有心神的损伤;有形体的转化而没有精神的死亡。孟孙氏尤其彻悟,人家哭泣他也哭泣,这就是他那个样子的原因了。世人相互称说这是我,然而哪里知道我所谓我果真不是我呢!像你梦作鸟而在天空中飞翔,梦作鱼在水底游玩。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我们,是醒着呢?还是做梦呢?忽然达到适意的境界而来不及笑出来,从内心自然地发出笑声而来不及事先安排,听任自然的安排而顺应变化,就可以进入辽远之处的纯一境界。”

意而子见许由1,许由曰:『尧何以资汝2?』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3?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4,而劓汝以是非矣5。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6?』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7。』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8。』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9,据梁之失其力10,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11。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2?』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13!齑万物而不为义14,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1意而子:假托的寓言人物。

2资:资助,教益。

3而奚来为轵(zhǐ):倒装句,读为“而为奚来轵”。而:通“尔”,你。轵:通“只”,语助词。

4黥(qínɡ):古时候的一种刑罚,刺在额上,然后再涂上墨,因此也叫墨刑。

5劓(yì):古代割鼻的一种刑罚。

6遥荡恣睢转徙:“遥荡”,逍遥放荡。“恣睢”,放纵不拘。“转徙”,变化。

7藩:藩篱,门户。

8黼黻(fǔfú):古代礼服,喻华美的衣饰。

9无庄:古时美人。无庄是没有装饰的意思。

10据梁:古时力士,是强梁的意思。

11炉捶:陶冶锻炼。

12乘成:使形体完全。成:全,完整。

13吾师乎:庄子以“道”为宗师,所以称“道”为吾师。

14齑(jī)万物而不为义:调和万物而不以为义。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教你什么?”意而子说:“尧告诉我,‘你一定要实行仁义而明辨是非’。”许由说:“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呢?尧既然用仁义给你行墨刑,又用是非给你行劓刑。你怎么能够逍遥放荡、无拘无束地游于变化的境界呢?”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游于这个境地的边缘。”许由说:“不行。瞎子无法欣赏眉目颜色的美好,盲人无法观赏色彩锦绣的华丽。”意而子说:“无庄忘记自己的美丽,据梁忘记自己的力气,黄帝忘记自己的聪明,都是在大道的陶冶锻炼中而成的。怎么知道造物者会护养我被黥的伤痕,修补我受了黥刑的残缺,使我形体恢复完整,追随先生呢?”许由说:“唉!这是不可知的啊!不过我说个大略你听听:我的大宗师啊!我的大宗师啊!调和万物却不以为义,泽及万世却不以为仁,长于上古却不算老,覆天载地、雕刻各种物体的形象却不以为灵巧,这就是游心的境地啊!”

颜回曰:『回益矣1。』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2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3。』仲尼蹴然曰4:『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5,同于大通6,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7,化则无常也8。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1益:增益,指修炼得到提高。

2另本作“回忘仁义矣”。——编者注

3忘:达于安适状态的心境。

4蹴(cù)然:惊异不安的样子。

5堕肢体,黜(chù)聪明,离形去知:意思是不受形骸、智巧的束缚。

6大通:一切无碍。

7同则无好:和同万物就没有偏好。

8化则无常:参与变化而不执滞。常:意指执滞而不变通。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说:“怎样进步呢?”颜回说:“我安然相忘于礼乐了。”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说:“怎样进步呢?”颜回说:“我安然相忘于仁义了。”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说:“怎样进步呢?”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地问:“什么叫坐忘?”颜回说:“不着意自己的肢体,不卖弄自己的聪明,超脱形体的拘执、免于智巧的束缚,和大道融通为一,这就叫坐忘。”孔子说:“和万物混同一体就是没有偏私了,参与万物的变化不偏执滞常理。你果真成为了贤人啊!我愿意追随在你的后边。”

赏析与点评

“坐忘”的修养功夫使心境向外放──由忘仁义、忘礼乐而超越形体的拘限、超越智巧的束缚,层层外放,通向大道的境界(“同于大通”)。“坐忘”提示人的精神通往无限广大的生命境界。如何达到“大通”的道境,这里指出了三个主要的进程:首先是心境上求超越外在的规范(“忘礼乐”),其次求超越内在的规范(“忘仁义”),再则求破除身心内外的束缚(“离形去知”)。可见“坐忘”的修养方法,在于超功利、超道德、超越自己耳目心意的束缚,而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境界。

“坐忘”发挥着人的丰富想象力,游心于无穷之境,物我两忘而融合在道的境界中,这也正是“坐忘”功夫而达于“同于大通”的最高境界。李白诗中所描绘的“陶然共忘机”,正是庄子笔下达于安适足意、自由无碍的心境。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情焉动容,视通万里。”所谓“寂然凝虑”,可说如“心斋”之内视,而“视通万里”,则如坐忘之“同于大通”。“心斋”的功夫,开辟自我的内在精神领域;“坐忘”的功夫,则由个我走向宇宙的大我。

子舆与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舆曰:『子桑殆病矣3!』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4而趋举其诗焉5。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1子桑:虚拟人物。

2霖雨:凡雨自三日以上为霖。

3病:指饥饿。

4不任其声:形容心力疲惫,发出的歌声极其微弱。

5趋举其诗:诗句急促,不成调子。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朋友。淫雨霏霏一连下了十天,子舆说:“子桑恐怕要饿病了吧!”于是就带着饭食送给他吃。到了子桑的门前,就听到里面又像歌唱又像哭泣。听见子桑弹着琴唱道:“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歌声微弱而诗句急促。

子舆进了门,问道:“你唱诗歌,为何这种调子?”

子桑说:“我在想着使我到这般困窘地步的原因而不得解。父母难道要我贫困吗?天是没有偏私地覆盖着,地是没有偏私地承载着,天地哪里单单使我贫困呢?追究造成我贫困的道理而得不出来。然而使我达到这般绝境,这是由于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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