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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德充符

2018年10月12日  来源:庄子 作者:陈鼓应,蒋丽梅 提供人:rose5......

德充符

本篇导读

《德充符》篇的主旨在于破除外形残全的观念,而重视人的内在性,借许多残畸之人为德行充足的验证。能体现宇宙人生的根源性与整体性的谓之德。有德之人,生命自然流露出一种精神力量吸引着人。

本篇可分六章,首章写兀者王骀,行不言之教,而有潜移默化之功。王骀的弟子与孔子相若,孔子也要拜他为师。王骀能“保始”、“守宗”,把握事物的本质;“物视其所一”,把万物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心灵能作整体观,则不局限于一隅。王骀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有统一的世界观。第二章,为兀者申徒嘉与子产合堂同师的寓言。这寓言表现出执政不仅不体恤有残疾的人,还以其高位而傲视有残疾的人。这写出一般权高位重者君临人民的面貌。而申徒嘉的残废是遭刑逼的,“游于彀中、中央者,中地也。”“彀中”、“中地”,则人间世如一刑网。再由形的残全问题,见出有人形体虽残缺而心智却完善,有人形体虽完好而心智却残缺。执政与申徒嘉同窗,“游于形骸之内”,所求者道德学问,然而执政却以貌取人,以势凌人,而索人于“形骸之外”,这种价值取向显然是极浮薄的。第三章,写兀者叔山无趾见孔子的故事。这与申徒嘉一章写法相似。孔子蔽于形而不知德,见叔山遭刑致残而歧视他,叔山说他虽亡足,“犹有尊足者存”。责孔子“蕲以诡幻怪之名闻”,而不知死生如一,是非平齐之理。第四章,写哀骀它无权势、无利禄、无色貌、无言说。有内涵的人却不外扬,所谓“内保之而外不荡”。第五章,跂支离无脤与瓮大瘿,也是奇形怪状的人,他们“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篇末一章,为庄子与惠子的对话,谈论人情的问题。“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庄子所批判的是纵情肆欲,劳身焦思以至于伤害性命,涂灭性灵。庄子要人“常因自然”,遮拨俗情,以体悟天地之大美。

出自本篇的著名成语,有“肝胆楚越”、“虚往实归”、“无可奈何”、“废然而反”、“无形心成”、“死生一条”、“和而不唱”等。

鲁有兀者王骀1,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2问于仲尼曰:『王骀3,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4?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5,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6,其与庸亦远矣7。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8;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9,命物之化10而守其宗也11。』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12,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13,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14。物何为最之哉15?』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16。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17,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18,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19,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20。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21、直寓六骸22、象耳目23、一知之所知24而心未尝死者乎25!彼且择日而登假26,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1兀(wù):通“介”,断足。

2常季:孔子的弟子。

3王骀(tá):庄子寓托的理想人物。王:取为人所崇敬之意。骀:含有大智若愚的意思。

4无形而心成:指潜移默化之功。

5奚假:何但,何止。

6王:音“旺”,胜。

7庸:常人。

8不与之遗:不会随着遗落。

9审乎无假:处于无待。“审”,处。“无假”,无所假借,即无所待。

10命物之化:即顺任事物的变化。

11守其宗:执守事物的枢纽。

12不知耳目之所宜:指不知耳目宜于声色是非。

13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把万物看成一体,则不感到有什么遗失。

14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用他的智慧去领悟“心”,再根据这个“心”返回到“常心”。这里的“常心”指原始本然之心。此心无分别、无好恶作用,领悟道的真谛。

15最:聚,归依。

16唯止能止众止:唯有静止之物,才能止住一切求静止者。

17另本作“独松柏唯也正”。——编者注

18正生:即正性,指尧、舜自正性命。

19保始之征:保全本始的征验。

20九军:这里泛指千军万马。

21官天地、府万物:主宰天地,包藏万物。官主宰。府包藏万物。

22直寓六骸:直,但。六骸,头、身、四肢,即指代人体。直寓六骸,只是以人体的寄托。

23象耳目:把耳目看作是迹象。

24一知之所知:把智能的认识统一到道的同一中。

25心未尝死者:心中未尝有死生变化的观念。死:丧失。

26彼且择日而登假:“择日”指日。“登假”,升于高远,指达到超尘绝俗的精神世界。“假”,通“遐”,远,高远。

译文

鲁国有一个断了脚的人名叫王骀,跟从他求学的弟子和孔子数量相等。常季问孔子说:“王骀是断了脚的人,跟随他学的弟子和先生在鲁国各占一半。他立不施教,坐不议论,跟他学的人空虚而来,满载而归。果真有不用语言的教导,无形感化而达到潜移默化之功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这位先生是个圣人。我也落在后面还没有去请教他。我准备拜他为师,何况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鲁国,我将要引领全天下的人去跟他学。”

常季说:“他是一个断了脚的人,而能胜过你,那么他与普通人相比,其间的差距就太大了。果真这样,他的心智活动有什么独特之处呢?”

孔子说:“死生是一件极大的事,却不会使他随之变化;就是天覆地坠,他也不会随着遗落毁灭;他处于无所待的境界而不受外物变迁的影响,主宰事物的变化而执守事物的枢纽。”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从事物相异的一面去看,肝胆毗邻却如远隔,这就像楚国和越国一样;从它们相同的一面去看,万物都是一样的。如果了解这一点,就不会关心耳目适合何种声色,只求心灵游放于德的和谐境地。从万物相同的一面去看就看不见有什么丧失,所以看自己断了一只脚就好像失落了一块泥巴一般。”

常季说:“王骀的自身修养,是用他的智力去把握自我的心,再经由主导自我的心去把握普遍相适的‘常心’,那么为什么众人会归附他呢?”

孔子说:“人不在流动的水面上照自己的影子,而在静止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唯有静止的东西才能使他物静止。接受生命于地,唯有松柏禀自然之正,无分冬夏,枝叶常青;接受生命于天,唯有尧、舜得性命之正,在万物中为首长。幸而他们能自正性命,才能去引导众人。能保全本始的征验,才会有勇者的无所畏惧,勇敢的武士,一个人冲入千军万马之中。想要追求功名的人尚且能够这样,更何况主宰天地,包藏万物,以人体为寄托,以耳目为迹象,天赋的智慧能够烛照所知的境域,而心中未尝有死的念头的人呢?王骀能从容地选定吉日而超尘绝俗,大家都乐意随从他,他哪里肯以吸引众人为事呢?”

赏析与点评

《德充符》开篇运用对比反差手法描写寓言人物王骀的身体残缺与内在精神之完美。兀者王骀从事教学工作,他的弟子和孔子相若,他“立不教,坐不议”,行不言之教,而有潜移默化之功(“无形而心成”)。王骀的心灵活动有什么独特之处呢?在“其用心也独若之何”这一议题上,庄子乃藉寓言中的重言人物仲尼描述王骀这位理想的道家人物的理念,具有这样独特的人格魅力:“守宗”、“保始”而“游心乎德之和”──这是说王骀能掌握生命的主轴把握事物的根源,因而他的心神能遨游于道德的和谐境界(“游心乎德之和”)。

“游心乎德之和”是庄子艺术哲学中引人注意的语句。庄子藉寓言人物王骀作了相似的表述:他视宇宙万物为统一的整体(“物视其所一”),同时主张把众人种种的认识会通到大道的同一的境域之中(“一知之所知”)。具有这种世界观的人,才能达到“游心乎德之和”的境界。《内篇》还从不同方面言及主体的审美活动,如《人间世》:“乘物以游心”,这是一种以艺术精神入世的心态;《应帝王》:“游心于淡”,这是在生活中保持超功利的美的鉴赏心态,而《德充符》此处,则将审美主体提升到完满的和谐之美人生境界。

申徒嘉1,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2。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3而不违4,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5。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6,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7;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8之彀中9。中央者,中地也10;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11,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12。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13,吾之自寤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14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15!』

1申徒嘉:姓申徒,名嘉,郑国贤人。

2伯昏无人:“昏”是道家所崇尚的一种人生境界,以“无人”为名,可见是庄子寓托。

3执政:子产为郑国执政大臣,这里是子产的自称。

4不违:不避。

5后人:瞧不起人。

6所取大者:“取”,求。“大”,指学问德性。谓求广见识,培养德性。

7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自己申辩说过错以为不应当残形的人很多。

8羿:尧时的神射手。

9彀(ɡòu)中:张弓弩射程之内,一说喻刑网。

10中地:箭矢射中的地方,喻在刑网之中。

11怫(fú)然:脸上变色的样子。

12废然而反:怒气全消。

13洗我以善:即以善洗我,指用善道来教导我。洗,犹教育。此句后“吾之自寤邪”应是衍文。

14蹴(cù)然:惭愧不安的样子。

15子无乃称:你别再说了。“乃”,读为“仍”,“复”,再。“乃称”,犹复言。

译文

申徒嘉是一个断了脚的人,他和郑子产同是伯昏无人的弟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你先出去,我就停下。”到了第二天,他们又合堂同席坐在一起。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停下;你先出去,我就停下。现在我要先出去,你可以稍停一下吗?还是不能呢?你看见我这执政大臣还不回避,你把自己看成和我一样的执政大臣吗?”

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有这样的执政吗?你炫耀你的执政而瞧不起人吗?听人说‘镜子明亮就不落灰尘,落上灰尘就不明亮。常和贤人在一起就不会有过失。’你今天来先生这里求学修德,还说出这种话来,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你已经是这样了,还要和尧争善。你计量一下自己的德性,还不够你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一个人自己辩说自己的过错,认为不应当残形的人很多,既残形后,不辩说自己的过错,以为自己不当全角的人很少。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而能安下心来视如自然的命运,这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走进羿的射程之中,正是当中的地方,进入了必中的境地;然而有时不被射中,那是命。别人因为两脚完全而讥笑我残废的人很多,我听了非常生气;等我来看先生这里,我的怒气全消,恢复了常态。你还不明白这是先生用善来教化我吗?我在先生门下已经十九年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我是断了脚的人。现在你和我游于‘形骸之内’以德相交,但你却在‘形骸之外’用外貌来衡量我,不是很错误的吗?”

子产觉得很惭愧,立刻改变脸色说:“请你不要再说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1,踵见仲尼2。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焉3,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4!』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5?彼且蕲6以諔诡幻怪之名闻7,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8,安可解!』

1 叔山无趾:虚构的名字。“叔山”是字,遭刖足,所以称号为“无趾”。

2 踵(zhǒnɡ)见:踵行而求见。

3 犹有尊足者存焉:“尊足”谓尊于足,犹言贵于足。

4 全德:犹全体,谓道德完美、内德充足。

5 宾宾以学子为:总是把自己当成个学者。宾宾:犹频频、缤缤。

6 蕲(qí):求。

7 諔(chù)诡幻怪:奇异怪诞。

8 天刑之:天然刑罚,指孔子天生根器如此。

译文

鲁国有一个断了脚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用脚后跟走路去见孔子。孔子说:“你不谨慎,早先已经犯了这样的过错,现在虽然来这里请教,怎么还来得及呢!”

无趾说:“我只因不知时务而轻用自己的身体,所以才断了脚。现在我来这里,还有比脚更尊贵的东西存在,我想要保全它。天是无所不覆的,地是无所不载的,我把先生当作天地,哪里知道先生是这样的啊!”

孔子说:“我实在浅陋!您为什么不进来呢?请说说你的看法。”

无趾走了。孔子说:“弟子们勉励啊!无趾是一个断了脚趾的人,还努力求学以补过错前非,何况没有犯错的全德之人呢!”

无趾对老聃说:“孔子还没有达到‘至人’的境界吧!他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当成个学者呢?而他还要企求以奇异的名声传闻天下,他不知道至人把名声当作是一种枷锁吗!”

老聃说:“你为什么不使他了解死生为一致,可和不可为齐平的道理,解除他的束缚,这样可以吧?”无趾说:“这是天然加给他的刑罚,怎么可能解除呢?”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1,曰哀骀它2。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3,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4,且而雌雄合乎前5,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然而若辞6。寡人丑乎7,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8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9。是何人者也?』

1恶:丑。

2哀骀它:虚拟的人名。

3望:如月望,饱满的样子。

4不出乎四域:不超出人世。

5雌雄合乎前:“雌雄”,指妇人丈夫。

6泛然而若辞:“泛然”,漫不经心的样子。

7寡人丑乎:“丑”,惭愧。喻鲁哀公感自愧不如。

8恤(xù):忧闷的样子。

9若无与乐是国也:即“是国若无与乐也”。是:此,指鲁国。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个面貌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和他相处,想念他不舍得离开;女人见了他,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这位先生的妾’,这样的女人有十几个不止。没有听到他倡导什么,只见他应和而已。他没有权位去救济别人的灾难,也没有钱财去喂饱别人的肚子,而且又面貌丑恶使天下人见了都感到惊骇,他应和而不倡导,他的知见不超出人世以外,然而妇人男子亲附他,这必定有异于常人之处。我召他来,果然见他面貌丑陋可以惊骇天下人。但是和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就觉得他有过人之处;不到一年,我就很信任他。这时国内正没有宰相,我就把国事委托给他。他却淡淡然而无意承应,漫漫然而未加推辞。我觉得很惭愧,终于把国事委托给他。没过多久,他就离开我走了。我很忧闷,好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好像国中再没有人可以共欢乐似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豘子食于其死母者1。少焉眴若2,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3。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4。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5;刖者之屦6,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7,不翦爪8,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9而德不形10者也。』

1豘(tún)子:小猪。

2眴(shùn)若:惊慌的样子。

3不得类焉尔:不同一类,意指不像活着的样子。

4使其形:主宰形体的精神。

5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shà)资:谓在战场埋葬死者无棺,则不用棺饰送葬。翣:古时棺材上的饰物,形如扉。资:送,给。

6刖者之屦:谓刖者无足,无须爱屦。刖(yuè):古代砍足的刑罚。屦(lǚ):鞋。

7诸御:宫女。

8不翦爪:不剪指甲。翦:同“剪”。

9才全:才质完备。

10德不形:德不显露。

译文

孔子说:“我曾经到楚国去,恰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刚死的母猪身上吃奶。一会儿都惊慌地抛开母猪逃走。因为母猪已经失去知觉了,不像活着的样子。可见它们所以爱母亲的,不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主宰它形体的精神。战场上战败而死的人,行葬时不用棺饰;砍断了脚的人,不会爱惜原来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啊!做天子嫔妃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妻的人留在宫外,不得再为役使。为求形体的完整尚且如此,何况德性完整的人呢!现在哀骀它没有开口就取得人的信任,没有功业就赢得人的亲敬,能使别人要把自己的国政委托给他,还怕他不肯接受,这一定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1。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2。故不足以滑和3,不可入于灵府4。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5,使日夜无隙6而与物为春7,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1命:天命,自然。

2规:读作“揆”,揆度之意。

3滑和:扰乱本性的平和。滑:乱。

4灵府:指心灵。

5和豫通:安适通畅。兑:悦。

6日夜无隙:日夜都不间断,意谓经常保持怡悦的心情。

7与物为春:应物之际,春然和气。谓万物欣欣向荣之意。

译文

哀公说:“什么叫作才全?”孔子说:“死、生、得、失、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都是事物的变化,运命的流行。好像昼夜的轮转一般,而人们知觉却不能窥睹它们的起始。了解这点就不足以让它们扰乱了本性的平和,不至于让它们侵入我们的心灵。使心灵安逸自得而不失怡悦的心情;使日夜不间断地随物所在保持着春和之气,这样就能萌生出在接触外物时与时推移的心灵。这就叫作才全。”

赏析与点评

“才全而德不形”──说到才性的保全和德的不外露,关键处还在于心的修养。人生的旅程中,总会遭遇到种种的变故和价值观的纠结(比如死生存亡,穷达富贵,贤愚毁誉,饥渴寒暑),这都是事物的变化,运命的流行。生命中的种种际遇,有的纠结,可以经由主观的努力而获得改善;有的变故,则人力所无可奈何!最重要的还在于不能让它们扰乱自己平和的心境。

“灵府”是庄子为了言及心的作用而创造的一个新的概念,庄子进而阐述了“灵府”的审美意趣: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是谈审美主体或艺术创作主体首先要培养心灵的安然自在,有如《田子方》一则寓言写画家“解衣般礡”所表露出艺术家的神采,宋代画论家郭熙说:“庄子说画史解衣般礡,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画意》)艺术创作者“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正是“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的另一表述。

“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这是说与人相处保持着春和之气,与外物接触心中反映着相应的时季的变化。“与物为春”谓心神接触外物像春天一般有生气、与人相处满怀着春日般意趣盎然,这正如《则阳》中所描述的:“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饮人以和。”庄子对审美的阐扬,开启了历代诗歌文论的审美思潮。“是接而生时于心者”,正如《大宗师》描述真人的人格神态时所说的那样:“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喜怒通四时”,如同“是接而生时于心者”,都是写主体心神接触自然界时的心理反应。庄子笔下,常巧妙地把自然界拟人化,将自然界作为人之情感的对象化来反映;在庄子的世界里,人的情意与大自然联为一体,因而心神活动常反映出大自然的节奏,就像宋代郭熙论画时所说的:“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林泉高致?山水训》)庄子所谓“喜怒通四时”,正是此意。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1。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2。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1盛:至,极。

2成和之修:完满纯和的修养。

译文

“什么叫作‘德不形’?”孔子说:“水平是极端的静止状态。它可以作为我们取法的准绳,内心保持极端的静止状态就可以不为外境所摇荡。德,乃是最纯美的修养。德不着形迹,万物自然亲附不肯离去。”

赏析与点评

所谓“德不形”,就是说德性不要彰显外露,保持内在精神的稳定,不随意受外境所摇荡(“内保之而外不荡也”),这是呼应首章“唯止能止众止”的道理。最后一句“德者,成和之修也”,这则是呼应首章“游心乎德之和”而提出的。道家的宇宙观、人生观的基本主张是人和宇宙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以此进而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人与人的和谐关系,以及人对自己内在保持平衡状态,这就是庄子所倡导的三和:宇宙的和谐(“天和”)、人间的和谐(“人和”)及内心的和谐(“心和”)。“德者,成和之修也”,正是说“德”的最高境界就是达到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修养的境界,这也就是“游心于德之和”的审美境界。

庄子学说最大的特点,莫过于阐扬“游”和“游心”。“心”是精神活动的主体,“游”是审美心理活动,因而“游心”不仅是主体精神自由活动的表现,更是艺术人格的流露。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1:『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2。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1闵子:孔子弟子,姓闵,名损,字子骞。

2至通:非常通达,指明于治道。

译文

有一天哀公告诉闵子说:“起初,我以国君的地位治理天下,执掌法纪而忧虑人民的死亡,我自以为尽善尽美了。现在我听了至人的言论,恐怕我没有实绩,只是轻率地动用自己的身体,以至危亡我的国家。我和孔子并非是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赏析与点评

“德者,成和之修也”,正是说“德”的最高境界就是达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修养的境界,这也就是“游心于德之和”的审美境界,这是呼应首章“游心乎德之和”而提出的。“德不形”所说的这两句话:“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想来也颇有意味。前者着重内在生命充实完美的追求,这是《德充符》的主旨,也是道家所崇尚的人格形象。而“德者,成和之修”也是对本篇主题思想的再度彰显。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1,灵公说之2,而视全人,其脰肩肩3。瓮大瘿说齐桓公4,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5,德为接6,工为商7。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8。天鬻者,天食也9。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10大哉,独成其天。

1闉(yīn)跂支离无脤(shēn):曲足、伛背、无唇,形容形残貌丑之人。

2说之:喜欢他。“说”,同“悦”。

3其脰(dòu)肩肩:“脰”,短颈。肩肩:形容细小的样子。

4瓮大瘿:形容颈瘤大如盆。

5知为孽,约为胶:以智巧为灾孽,以约束为胶漆。

6德为接:以施惠为交接手段。德:小惠施人。接:交接。

7工为商:工巧是商贾的行为。

8天鬻(yù):大自然的养育。

9天食:受自然的饲食。

10謷(áo)乎:高大的样子。

译文

有一个跛脚、伛背、缺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看到身体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长了。有一个脖子生大瘤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看到身体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太过于细小了。所以说只要有过人的德性,形体上的残缺就会被人遗忘。人们如果不遗忘所应该遗忘的(形体的缺陷),而遗忘所不应当遗忘的(德性的不足),这才是真正的遗忘。

所以圣人悠游自适,而智巧是灾孽,誓约是胶执,施惠是交接的手段,工巧是商贾的行径。圣人不图谋虑,哪里还用智巧呢?不割裂,哪里还用胶执?不丧失天性,哪里还用恩德?不求谋利,哪里还用得着推销?这四种品德就是天养;天养就是受自然的饲养。既然受自然的养育,又何必着意人为呢!

有人的形体,而没有人的偏情。有人的形体,所以和人相处,没有人的偏情,所以是非不侵扰他。渺小啊,他与人同群;伟大啊,他能超越人群而提升为与自然同体。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1。天选子之形2,子以坚白鸣3。』

1槁梧:枯槁的梧桐树。瞑:古“眠”字,睡眠。

2天选:天授。

3坚白鸣:即惠子唱盈坚白的论调,战国时名家的著名论题。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人该是无情的吗?”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人若没有情,怎么能称为人?”庄子说:“道给了人容貌,天给了人形体,怎么不能称为人?”

惠子说:“既然称为人,怎么没有情?”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无情,乃是说人不以好恶损伤自己的本性,经常顺任自然而不是人为去增益。”

惠子说:“不用人为去增益,怎么能够保存自己的身体?”庄子说:“道给了人容貌,天给了人形体,不以好恶损伤自己的本性。现在你弛散你的精神,劳费你的精力,倚着树下歌吟,靠着几案休息。天给了你形体,你却自鸣得意于坚白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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