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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人间世

2018年10月12日  来源:庄子 作者:陈鼓应,蒋丽梅 提供人:rose5......

人间世

本篇导读

《人间世》篇,主旨在描述人际关系的纷争纠结,以及处人与自处之道。处于一个权谋狯诈的战乱时代,无辜者横遭杀戮,社会成了人兽化的陷阱,一部血淋淋的历史,惨不忍睹地暴露在眼前。庄子揭露了人世间的险恶面,而他所提供的处世与自处之道却是无奈的。

本章可以分为七章,首章假借颜回与孔子的对话,描述与统治者相处的艰难。这里,以卫国的暴乱喻人间的纷争,借卫君描写出当权者的专横独断,一意孤行,“轻用其国”,“轻用民死”,全国死于权力斗争之下的人民满沟遍野,多如蕉草。面对这样一位君主,颜回提出了“端虚勉一”、“内直外曲”、“成而上比”等方法来对待,三者都被指出不足以感化卫君。最后提出“心斋”一法。人世间种种纷争,追根究底,在于求名用智。“名”与“智”为造成人间纠纷的根源,去除求名斗智的心念,使心境达于空明的境地,是为“心斋”。第二章,假借叶公子高出使齐国一事,道出君臣相处的艰难。这里写出臣子面对君主时的疑惧之情,接受使命时,或不免于“人道之患”,或不免于“阴阳之患”。进而写传言的困难及使用语言不慎所造成的祸害。解除“阴阳之患”,唯有虚心安命,消极地提出“忘身”。最后由“人道之患”说到“乘物以游心”、“养中”,这也是“托不得已”的事。“养中”、“游心”,其要乃在顺任自然。第三章,假借颜阖为卫灵公太子师,写出与储君相处的艰难。这里提出了引达顺导的教育方法。第四章,以社树为喻,写有才者“以其能苦其生”,遭斧斤之患,而转出全生远害在于以无用为大用。“无用”,即不被当道者所役用。不沦于工具价值,乃可保全自己,进而发展自己。这与《逍遥游》篇末欲避“机辟”、“斤斧”之害,而求“无所可用”,具有相同的“困苦”处境与沉痛感。第五章,借异木亟言有“材”、“用”者被“斩”遇害,中道而“夭于斧斤”,警世之意颇深。第六章,借支离疏写残形者无所可用于当政者,乃得全生免害。篇末一章,借《楚狂接舆》唱出乱世景象,“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在重税与苦役下喘息的人民,能免于刑便是福。“祸重于地”、“殆乎殆乎”,写出人民所遭受的重压与危难。“迷阳迷阳”,“无伤吾行”,“无伤吾足”,处世之艰,当慎戒留意!

出自本篇的流行成语,有“螳臂当车”、“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吉祥止止”、“与古为徒”、“虚室生白”、“执而不化”、“巧言偏辞”、“画地而趋”、“无用之用”、“终其天年”、“山木自寇”、“膏火自煎”等。

颜回见仲尼1,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2。』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3,其年壮,其行独4。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5,民其无如矣6!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7!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8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9,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育其美也10,命之曰菑人11。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12求育以异?若唯无诏13,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14,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15,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16,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17,纣杀王子比干18,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19,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20,禹攻有扈21。国为虚厉22,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23,是皆求名实者也24,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25。』

1颜回:字子渊,鲁国人,孔子最为得意的学生。有关他的言行,见于《论语》之《公冶长》、《述而》、《子罕》、《先进》、《颜渊》、《卫灵公》等篇。

2卫:卫国,春秋时期的诸侯国,今河南境内。

3卫君:庄子寓托故事人物以抨击时君的残民自暴。一说指卫庄公。

4行独:行为专断。

5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死者满国,弃野而不葬者,亦如蕉之枕藉而不可计;犹云死人如麻。

6民其无如矣:无所归依。

7殆:恐怕,将要。另本作“愿以所闻思其则”。

8出:外露。

9信矼(ɡānɡ):信誉着实。“矼”,坚实的意思。

10是以人恶育其美也:这是以别人的过恶来炫耀自己的美德。

11菑(zāi):音同“灾”。

12恶用而:何用汝。

13诏:争辩、谏诤之意。

14荧:眩。

15口将营之:口里只顾得营救自己。

16若:你。殆:恐怕。厚言:忠诚之言。

17关龙逢:夏桀的贤臣,尽诚而遭斩首。

18王子比干:商纣的叔父,因忠谏而被剖心。

19伛(yǔ)拊:犹爱养。

20丛、枝、胥敖:三小国。

21有扈:国名,在今陕西户县。

22国为虚厉:国土变成废墟,人民变为厉鬼。

23求实无已:贪利不已。

24是皆求名实者也:这都是贪求名利的。

25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你一定有你的说法。“来”,句末助词。

译文

颜回拜见孔子,向他辞行。孔子问:“到哪里去?”

颜回说:“要到卫国去。”孔子问:“去做什么?”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君主,年壮气盛,行为专断,处理国事轻举妄动,而不知过错;轻易用兵而不恤人民的生命,死的人积满了山泽,好像干枯的草芥一般,百姓真是无所归依了。我曾听先生说过:‘安定的国家可以离开,动乱的国家可以前往,就像医生的门前有很多的病人。’希望根据先生所说的去实行,或许这个国家还能免于疾苦吧!”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受杀害啊!‘道’是不宜喧杂的,喧杂就会多事,多事就会受到搅扰,搅扰就会引致忧患,忧患来到时自救也来不及了。古时候的至人,先求充实自己,然后才去扶助别人。如果自己都还立不稳,怎能去纠正暴人的行为呢?你知道‘德’之所以失真而‘智’之所以外露的原因吗?‘德’的失真是由于好名,‘智’的外露是由于争胜。‘名’是人们相互倾轧的原因,‘智’是相互争斗的工具;这两者都是凶器,不可以尽行于世。

“而且,一个人虽然德性纯厚信誉着实,但还不能达到别人了解的程度;即使不和别人争夺名誉,但别人并不明白。如果你强用仁义规范的言论,在暴人面前夸耀,他就会以为你有意揭露别人的过恶来显扬自己的美德,而认为你是害人。害别人的,别人一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要被人害了!

“如果说卫君喜欢贤才而厌恶不肖之徒,何用你去显异于人呢?除非你不向他谏诤,否则卫君一定会抓着你说话的漏洞而展开他的辩才。这时候你会眼目眩惑,面色平和,口里只顾得营营自救,于是容貌迁就,内心无主也就依顺他的主张了。这是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这就叫作帮凶。开始时依顺他,以后就永远顺从下去了。如果他不相信厚言谏诤,那就必定死在暴人的面前了。

“从前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都是因为他们修身蓄德,以在下的地位身份爱抚人君的民众,以在下的地位违逆了上位君主的猜忌之性,所以君主因为他们的修身蓄德而陷害他们。这就是好名的结果。从前尧攻丛、枝和胥敖,禹攻有扈,这些国家为废墟,人民死灭,国君被杀。这是因为他们不断用兵、贪利不已,这都是求名求利的结果,你就没有听说过吗?名利的心念,连圣人都不能克制,何况你呢!虽然这样,你一定有你的想法,且说给我听听。”

颜回曰:『端而虚1,勉而一2,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3,采色不定4,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5,以求容与其心6。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7,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8,其庸讵可乎!』『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9。内直者,与天为徒10。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11,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12,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13。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14。』

1端而虚:外表端谨而内心谦虚。

2勉而一:勉力行事而专意执着。

3以阳为充孔扬:骄盛之气充满于内,显扬于外。阳,盛气。孔扬,扬扬自得。

4采色不定:喜怒无常。

5案人之所感:压抑别人的谏劝。

6求容与其心:求自己内心的畅快。容与:自快的意思。

7日渐之德:指小德。

8外合而内不訾(zī):表面附和,内心并不采纳。

9成而上比:陈述成说而上比于古人。

10与天为徒:和自然同类。

11天之所子:属于天生的。

12擎(qínɡ)跽(jì)曲拳:“擎”,执笏。“跽”,跪拜。“曲拳”,鞠躬。

13大多政法而不谍:“大”读作“太”。政法:正人之法。谍,当。

14师心:师法自己的成心,执着于自己的成见。

译文

颜回说:“外貌端肃而内心谦虚,勉力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气横溢,喜怒无常,平常人都不敢违背他,压抑别人对他的劝告,来求自己内心的畅快。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慢慢感化他都不成,何况用大德来规劝呢!他必定固执不化,即使表面附和而内心也必不如此,你用的方法怎么可以呢?”

颜回说:“那么我内心诚直而外表恭敬,引用成说上比于古人。所谓内心诚直,是和自然同类。和自然同类的,便知道人君和我,在本性上都属于天生的,这样我对自己所讲的话何必要求人家称赞为善,又何必理会别人指责为不对呢?这样人家都以我为赤子之心,这就叫作和自然同类了。所谓外表恭敬,是和一般人一样。执笏跪拜,这是人臣应尽的礼节。世人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大家都做的事,别人也不会责怪我了,这就叫作和大家同类。所谓引用成说上比于古人,是和古时候同类。我所引用的成说虽然都是教训,但是这些诤言都是有根据的,是古时候就有的,并不是我自己造的。像这样,言语虽然直率却也不会招来怨恨,这就叫作和古时同类。这样做可以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要去纠正人家的方法太多了而并不妥当。这些方法虽然固陋,倒也可以免罪。然而,只不过如此而已,怎么能够感化他呢!你太执着于自己的成见了。”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1。』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2。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3。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4,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5,入则鸣,不入则止6。无门无毒7,一宅8而寓于不得已9,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10。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11,虚室生白12,吉祥止止13。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14。夫徇15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16,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17,伏羲、几蘧之所行终18,而况散焉者乎19!』

1皞(ɡāo)天不宜:与自然之理不合。皞天:自然。

2气:指心灵活动到达极纯精的境地,也就是说,气是高度修养境界的空灵明觉心。

3虚:指空明的心境。

4得使:言得教诲。

5无感其名:不为名位所动。

6入则鸣,不入则止:能接纳你的意见就说,不能接纳你的意见就不说。

7无门无毒:勿固闭、勿暴怒。

8一宅:“宅”是指心灵的位置。“一”是形容心灵凝聚的状态。

9寓于不得已:指应事寄托于不得已。

10绝迹易,无行地难: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行迹就困难。

11瞻彼阕者:观照那个空明心境。瞻:观照。阕:空。

12虚室生白:空明的心境生出光明。

13吉祥止止:吉祥善福,止在凝静之心。前面的“止”是动词,后面的“止”是名词,喻凝静之心。

14坐驰:形坐而心驰。

15徇:使。

16外于心知:排除心机。

17纽:枢纽,关键。

18几蘧:传说中的古帝王。

19散焉者:疏散之人,指普通一般人。

译文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有什么方法。”

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你有了诚意去做事,难道就这么容易吗?如果你以为容易,那就不合自然的道理了。”

颜回说:“我家里贫穷,不饮酒、不吃荤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样子可算是斋戒了吗?”

孔子说:“这是祭祀的斋戒,并不是‘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心志专一,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听,不要用心去听,而用气去感应。耳的作用止于聆听外物,心的作用止于感应现象。气乃是空明而能容纳外物的,道只能集于清虚之气中,清虚的心境,就是‘心斋’。”

颜回说:“我在没有听到‘心斋’道理的时候,实在不能忘我;听到‘心斋’道理之后,顿然忘去自己,这样可算达到空明的心境吗?”

孔子说:“对了!我告诉你,如能悠游于藩篱之内而不为名位所动,能够接纳你的意见就说,不能接纳你的意见就不说。自己不要固闭,也不要暴躁,心灵凝聚而处理事情寄托于不得已,这样就差不多了。不走路还容易,走路而不留行迹就很困难了。为情欲所驱使容易造伪,顺其自然而行便难以造伪。只听说过有翅膀才能飞,没有听说过没有翅膀还能飞的;只听说过用心智去求得知识,没有听说过不用心智而求得知识的。观照那个空明的心境,空明的心境可以生出光明来,福善之事止于凝静之心。如果心境不能宁静,这就叫作‘坐驰’。使耳目感官向内通达而排除心机,鬼神也会来依附,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感化,这是禹舜处世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行为的准则,何况普通的人呢!”

赏析与点评

《庄子》一书言“气”,从不同的语境来看,在哲学范畴中可以概分为两类,一般多以气为构成万有生命的始基元素,但有时又将始基元素的气提升为精神气质、精神状态乃至精神境界。诚如徐复观先生所论:“气韵观念之出现,系以庄学为背景。庄学的清、虚、玄、远,实系‘韵’的性格,‘韵’的内容;中国画的主流,始终是在庄学精神中发展。”

“心斋”的修养方法,最紧要的是心神专注(“一志”),在“一志”的原则下,其步骤为:“耳止”,“心止”,“气导”,“集虚”等修炼之功,亦即聚精会神,而后官能活动渐由“心”的作用来取代,接着心的作用又由清虚之“气”来引导,“心斋”的关键在于精神专一,透过静定功夫,引导清虚之气会聚于空明灵觉之心。

“心斋”的修养工夫着重心境向内收──由耳而心,由心而气,层层内敛。所谓“徇耳目内通”,即使耳目作用向“内通”,达到收视返听于内的效果,开阔人的内在精神,陶冶人的内在本质。“心斋”的修养方法,最紧要的是心神专注(“一志”),从耳目官能的感知作用,到心的统辖功能,而后到气的运行,循序而进,层层提升。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意谓心斋能使心灵通过修养工夫达到“虚室生白”那种空明的境界。这空明的觉心能使“耳目内通”,能感化万物。这段话另有一番意趣,所谓观照那空明心境的“瞻阕”、所谓福善之事止于凝静之心的“止止”、所谓耳目感官通向心灵深处的“耳目内通”,都是“内视”的提法。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内视”之说首出于此。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1,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2。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3;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矣4。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5,爨无欲清之人6。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7!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1叶公子高:楚大夫,叶县令,姓沈,名诸梁,字子高。

2寡不道以欢成:未有不依道而能使美满成就。

3人道之患:人为的祸患,指人君的惩罚。

4阴阳之患:阴阳之气激荡而导致失调患病。

5吾食也执粗而不臧:“臧”,精美。

6爨(cuàn):烧火做饭。此指烧火之人。

7内热:内心烦焦。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问孔子说:“楚王交给我的使命是很重大的,齐国对待外来的使者,总是表面恭敬而实际怠慢。一个普通人尚且不敢轻动,何况是诸侯呢!我很是害怕。先生曾经对我说:‘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不合乎道而结果是好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就必定遭受惩罚;事情如果能办成,那么必定会受阴阳之气激荡之致失调患病。无论是成功还是不成功都不会遭到祸患的,只有盛德的人才能做到。’我平时吃粗食不求精美,家中没有求清凉的人。现在我早晨接到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是心中焦灼了吧!我还没有了解事实的真相,就已经阴阳之气激荡而失调患病;事情如果再办不成功,必定要遭到人君的惩罚。这两种灾患降临在身,为人臣的实在承受不了,先生可以教导我吗?”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其一命也,其一义也2。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交近则必相靡以信3,交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4,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5:「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6,大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7;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8。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厉心9。克核太至10,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11。过度,益也12。」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13,托不得已以养中14,至矣。何作为报也15?莫若为致命16,此其难者17。』

1大戒:指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戒:法。

2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命”,天性。“义”,一种应然的社会生活的存在规范。

3靡:縻通,维系。

4信之也莫:犹言信之不笃。莫:薄。

5法言:格言。

6始乎阳,常卒乎阴:指以巧斗力者,始于明斗,而常终于暗斗。

7始乎谅,常卒乎鄙:始则诚信,终则鄙恶。谅:见谅,取信之意。鄙:欺诈。

8实丧:犹言得失。

9厉心:狠戾之心。

10克核太至:逼迫太甚。

11无迁令,无劝成:不要改变所受的使命,不要强求事情的成功。

12益:“溢”之初文。

13乘物以游心:意即顺任事物的自然而悠游自适。游心:心灵自由活动。

14托不得已以养中:给予不得已,意谓顺任自然,保养心性。

15何作为报也:何必作意去报效国君呢!

16致命:意指真实无妄地传达君命。

17此其难者:指完成君主的使命是很困难的事。

译文

孔子说:“世间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个是‘命’(自然的),一个是‘义’(人为的)。子女爱父母,这是人的天性,无法解释的;臣子侍奉君主,这是不得不然的,不论任何国家都不会没有君主,这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所谓的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子女奉养父母,无论什么境地都要使他们安适,这就是行孝的极点了;臣子待奉君主,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安然处之,这就是尽忠的极点了;从事内心修养的人,不受哀乐情绪的影响,知道事情的艰难无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这就是德性的极点了。为人臣子的,当然有不得已的事。但是遇事能如实地去做而忘记自己,这样哪里会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我还要把我听到的再告诉你:大凡国与国相交,邻近的国家就以信用来往,远途的国家要用忠实的语言维系。用语言来建立邦交就要靠使臣去传达。传达两国国君的喜怒的言辞,是天下最难的事情。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过度地添加许多好话;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过度地添加许多坏话。凡是过度添加的话都是失真的,失真就双方都不相信,不相信则传话的使臣要遭殃了。所以古语说:‘要传达真实不妄之言,不要传达过分的言辞,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己。’”

“那些以技巧来角力的人,开始的时候是明来明去,到最后往往是使出阴谋,太过分时就诡计百出了;以礼饮酒的人,开始的时候规规矩矩,到最后往往迷乱昏醉,太过分时就会放荡狂乐了。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开始的时候彼此见谅,到最后时就往往互相欺诈了;许多事情开始的时候很单纯,到后来就变得艰难了。”

“语言就像风波;传达言语,有得有失。风波容易兴作,得失之间容易发生危难。所以愤怒的发作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由于花言巧语偏辞失当。困兽要死的时候就尖声乱叫,呼吸急促,于是产生噬人的恶念。凡事逼迫太过分时,别人就会兴起恶念来报复他,而他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谁能知道他会遭到什么结果呢!所以古语说:‘不要改变所受的使命,不要强求事情的成功。过度就是“溢”了。’改变成命强求事成都会败事。成就一件好事需要很久的时间,做成一件坏事就后悔不及了。这可以不谨慎吗?心神任随外物的变化而悠游自适,寄托于不得已而保养自己的心性,这就是最好的了。何必作意去担心国君的回报呢!不如如实地传达国君的指示,这会很困难吗?”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1,而问于蘧伯玉曰2:『有人于此,其德天杀3。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4,心莫若和5。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6,和不欲出7。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8。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9,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10,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11,几矣12!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者13,逆也14。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15,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16,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17。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1颜阖:姓颜,名阖,鲁国的贤人。

2蘧(qú)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的贤大夫。

3其德天杀:天性刻薄人,天资劣薄。

4形莫若就:外貌不如表现亲近之态。

5心莫若和:内心不如存着诱导之意。

6就不欲入:亲附他不要太过度。

7和不欲出:诱导之意不要太明显。

8为妖为孽:谓招致灾祸。孽:灾。

9町畦(tǐnɡqí):皆田区,即界限。

10无崖:无拘束。

11积伐而美者:“积”,屡。“伐”,夸。“而”,你。

12几:危殆。

13杀之:搏杀,指伤人。

14另本作“故其杀者,逆也”。——编者注

15矢:通“屎”。

16仆缘:附着。

17毁首、碎胸:指毁碎口勒与胸上的络辔。

译文

颜阖被请去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去请教蘧伯玉说:“现在有一个人,天性残酷。如果放纵他,就会危害国家;如果用法度去规谏他,就会危及自身。他的聪明足以了解别人的过错,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犯过错。遇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很好!要小心谨慎,首先你要立得稳。外表不如表现亲近之态,内心存着诱导之意。虽然这样,这两者仍有累患。亲附他不能太过分,诱导他不要太显露。外表亲附太深,就要颠败毁灭;内心诱导太显露,他以为你为了争声名,就会招致灾祸。他如果像婴孩那样烂漫,你也姑且随着他像婴儿那样烂漫;他如果没有界限,那么你也姑且随着他那样不分界限;他如果不拘束,那么你也姑且随着他那样不拘束。这样引导他,入于无过失的正途上。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起双臂去阻挡车轮,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胜任,这是因为它把自己的才能看得太高的缘故。要小心,要谨慎啊!你若多夸耀自己的长处去触犯他,这就危险了。

“你不知道那养虎的人吗?不敢拿活物给它吃,怕给它捕捉活物时激起它残杀的天性;不敢拿完整的食物给它吃,怕它撕裂食物时激起它残杀的天性。知道它饥饱的时刻,顺着它喜怒的性情。虎与人虽是不同类别却驯服于喂养它的人,因为能顺着它的性子。至于它要伤害人,是因为触犯了它的性子。

“喜欢马的人,用别致的竹筐去接马粪,用珍贵的盛水器去接马尿。恰巧有蚊虻叮咬在马身上,爱马的人如若出其不意拍打蚊虻,马就会受惊咬断口勒,毁坏头上胸上的辔络。本意出于爱而结果适得其反,这可以不谨慎吗?”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1。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2,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3,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4。观者如市,匠伯不顾5,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6,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7,实熟则剥,剥则辱8。大枝折,小枝泄9。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10?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11。弟子曰:『趣取无用12,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13。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14,不亦远乎?』

1栎(lì)社树:把栎树当作神社。

2絜(xié)之百围:用绳子度量粗细。围:圆周一尺。

3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树身高达山头,树干七八十尺以上才生枝。形容树的高大。

4旁:旁枝。

5匠伯:伯,作石;石是工匠之名;伯,指工匠之长。

6厌观:饱看。

7果蓏之属:果瓜之类。

8辱:扭折。

9泄:牵引。

10奈何哉其相物也:为什么还要拿我去模拟文木呢?

11诊:通“畛”,告。

12趣取:意在求取。

13诟厉:辱骂。

14义喻:从常理来衡量。

译文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前往齐国,到了曲辕,看见一棵为社神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供几千头牛来遮荫,量一量树干足有百尺粗宽,树身高达山头,好几丈以上才长出枝条,可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来枝。观看的人就像赶集一样众多,然而匠伯不瞧一眼,直往前走。

他的徒弟站在那儿看了个够,追上匠石,问道:“自从我拿起斧头跟随先生,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木材。先生不肯看一眼,直往前走,为什么呢?”

匠石回答说:“算了吧,不要再说下去了!那是没有用的散木。用它做船,船就很快会沉没;用它做棺椁很快会腐烂;用它来做器具很快会折毁;用它做门户就会流污浆;用它做屋柱就会被虫蛀,这是不材之木,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能有这么长的寿命。”

匠石回到家,夜里梦见社神栎树对他说:“你要拿什么东西来和我相比呢?把我和有用之木相比吗?那柤梨橘柚,瓜果之类,果实熟了就遭剥落,剥落就被扭折。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扯下来。这都是由于它们的才能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赋的寿命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己显露了有用之处而招来世俗的打击。一切东西没有不是这样的。我求做到无所可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杀,到现在我才保全了自己,这正是我的大用。假使我有用,我还能长得这么大吗?而且你和我都是物,为什么还要拿我去模拟文木呢?你这将要死的无用之人,又怎能知道无用之木的用处呢!”

匠石醒来把梦告诉了他的弟子。弟子说:“它意在求取无用,为什么要做社树呢?”匠石说:“停!你不要再说了。栎树也不过是寄托于社,才使那些不了解它的人訾议它。如果它不做社树,岂不就遭到砍伐之害吗。况且它用以保全自己的方法与众不同,你只从常理来度量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1游乎商之丘2,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芘其所3。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4;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5。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荆氏者6,宜楸柏桑7。其拱把而上者8,求狙猴之杙者斩之9;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10;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11。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12以牛之白颡者13,与豚之亢鼻者14,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5。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1南伯子綦:虚拟人物,《齐物论》作“南郭子綦”。

2商之丘:即今河南商丘。

3将隐芘其所:“将隐”,通行本作“隐将”。“芘”通“庇”,遮蔽。(lài):荫。

4轴解:谓木心分裂。

5酲(chénɡ):酒醉。

6荆氏:地名,在宋国境内。

7楸(qiū):落叶乔木,木质坚密。

8拱把:两手相握称“拱”,一手所握称“把”。

9杙(yì):栓。

10高名之丽:高名之家,华丽高屋。

11椫(shàn)傍:由整块板做成的棺材。

12解之:禳除,即祭神求福解罪。

13白颡(sǎnɡ):白额。非纯色,素以不能与祭。

14亢鼻:仰鼻,鼻孔翻上。

15适河:把童男童女投入河中祭神。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去游玩,看见一棵大树与众不同,可供千乘的马车隐息于树荫下。子綦说:“这是什么树木啊!这树必定有奇特的材质吧!”仰起头看看它的细枝,却只见弯弯曲曲的,不能做栋梁;低下头去看看它的树干,却见木纹旋散而不能制作棺椁;舔舔它的叶子,嘴就溃烂受伤;闻闻它的气味,就会使人狂醉,三天都醒不过来。

子綦说:“这是不材之木,所以才能长得这么大。唉,神人也是这样显示自己的不材呀!”

宋国荆氏那个地方,适宜种植楸、柏、桑树。一握两握粗的,想用它做系猴的木栓的人就把它砍了去;三围四围粗的,想用它做高大屋栋的人就把它砍了去;七围八围粗的,富贵人家想用作独板棺材,就把它砍了去。所以不能享尽天赋的寿命而中途就被斧头砍死,这就是有用之材的祸患。所以古时禳除的祭祀,凡是白额的牛和鼻孔翻上的猪,以及生痔疮的人,都不可以用来祭祀河神。这是巫祝都知道的,认为那是不吉祥的。但这正是神人以为最吉祥的。

支离疏者1,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2,五管在上3,两髀为胁4。挫针治繲5,足以糊口6;鼓荚播精7,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8。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9!

1支离疏:寓托的人名。

2会撮:发髻。

3五管:五脏的穴位。一说“五官”。

4两髀(bì)为胁:“髀”,股,膝以上的腿骨。“胁”,胸旁的肋骨。

5挫针治(jiè)繲:缝衣洗衣。

6另本作“口”。——编者注

7鼓荚(jiā)播精:“鼓”,簸。“荚”,小箕。“播精”,用簸箕扬弃米糠而得精米。

8钟:六斛四斗为一钟。古时官吏俸禄多以钟计。

9支离其德:犹忘德。

译文

有一个支离疏(形体支离不全的人),脸部隐藏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颈后的发髻朝天,五脏的穴位向上,两条大腿和胸旁的肋骨贴在一起。替人家缝衣洗衣,足够过活;替人家簸米筛糠,足够养十口人。政府征兵时,支离疏摇摆而游于其间;政府征夫的时候,因为残疾而免去劳役;政府放赈救济贫病的时候,他可以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能够养身,享尽天赋的寿命,更何况那些忘德的人呢!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1。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2,无伤吾行。郤曲郤曲3,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4;膏火,自煎也。桂可食5,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1成:指成就事业。生:求生,即保全生命。

2迷阳:即荆棘。

3郤曲郤曲:回护避就。郤曲:转弯行走。

4自寇:自取寇伐。

5桂可食:桂树的皮与肉气味芳香,可供调味,桂皮可入药。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狂人接舆走过孔子门前唱道:“凤啊,凤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衰败?来世不可期待,往世不可追回。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事业;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现在这个时代,只求免于遭受刑害!幸福比羽毛还要轻,却不知道摘取;灾祸比大地还要重,却不知道回避。罢了,罢了!别在人的面前炫耀自己。危险啊,危险啊!择地而蹈。荆棘啊荆棘,不要刺伤了自己的行径。转个弯儿走,转个弯儿走,不要刺伤自己的脚啊。”山木自招砍伐;膏火自招煎熬。桂树因为可以吃,所以遭人砍伐;漆树因为可以用,所以遭人刀割。世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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