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
本篇导读
《齐物论》篇,主旨是肯定一切人与物的独特意义及其价值。齐物论,包括齐、物论(即人物之论平等观)与齐物、论(即申论万物平等观)。全篇共分七章:第一章,劈头提示“吾丧我”的境界,“丧我”即去除“成心”(成见)、扬弃我执、打破自我中心。接着写“三籁”,述自然音响。第二章,评“百家争鸣”——学派间的争论,以至众人役役,迷失自我。第三章,指出学派辩论、人物争论,乃由“成心”作祟,因此产生种种主观的是非争执、意气之见,因而提出“以明”的认识方法。并申论事物的相对性与流变性,以及价值判断的相对性与流变性,因而提出“照之于天”的认识态度。第四章,归结到“道通为一”;各家各派所见,不是宇宙之全,不是物如之真,只是主观给予外界的偏见。再提出“以明”的认识方法。第五章,再度申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第六章,列举三个寓言故事,引申前义。第一个故事“尧问舜”一段,写自我中心之排他性和开放心灵之涵容性的不同。第二个故事“啮缺问乎王倪”一段,提出“万物有没有共同的标准”,申说价值标准不定于一处,并指出人群习于“人类自我中心”之非。第三个故事“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一段,描述体道之士的死生一如观及其精神境界。篇末第七章,列举二则寓言“罔两问景”一段,喻“无待”之旨。“庄周梦蝴蝶”一段,写“物化”之旨。
许多有名的成语出自本篇,如“槁木死灰”、“万窍怒号”、“狙公赋芧”、“朝三暮四”、“十日并出”、“栩栩如生”、“妄言妄听”、“存而不论”、“心如死灰”、“恢??怪”、“沉鱼落雁”等。
一
南郭子綦1隐机而坐2,仰天而嘘3,荅焉4似丧其耦5。颜成子游6立侍乎前,曰:『何居乎7?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8?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9,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10!』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11噫气12,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13。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4?山陵之畏隹15,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6,似圈17,似臼,似洼18者,似污19者。激者20、謞者21、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2、宎者23、咬者24。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25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26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27!』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28,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29,怒者其谁邪30?』
1南郭子綦(qí):子綦,人名。住在城郭南端,因以为号。盖庄子寓托的得道者。
2隐机:凭几坐忘。隐:凭,倚。机:今本作“几”。
3嘘:吐气为嘘,缓吐出气,并非叹息。
4荅(dá)焉:相忘的样子。
5似丧其耦:谓似忘我与物之相对。“丧”,失,犹忘。“耦”作“偶”,即匹对。通常解释为精神与肉体为偶,或物与我为偶。“似丧其耦”意指心灵活动不为形躯所牵制,亦指精神活动超越于匹对的关系而达到独立自由的境界。
6颜成子游:南郭子綦的弟子,复姓颜成,名偃,字子游。
7何居:何故。
8而:同“尔”,汝。
9吾丧我:摒弃我见。“丧我”的“我”,指偏执的我。“吾”指真我。由“丧我”达到“忘我”、臻于万物一体的境界。
10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籁”即箫,这里指空虚地方发出的声响。“人籁”是人吹箫管发出的声响,譬喻无主观成见的言论。“地籁”是指风吹各种窍孔所发出的声音,“天籁”是指各物因其各自的自然状态而自鸣。可见三籁并无不同,它们都是天地间自然的音响。
11大块:大地。
12噫气:吐气出声。
13呺(háo):借为“号”,吼叫。
14翏翏(liáo):长风声。
15山陵之畏隹(cuī):“畏隹”读作“嵔崔”,形容山势的高下盘回。
16枅(jī):柱上方木。
17圈:杯圈;圆窍。
18洼:深池,指深窍。
19污:小池,指浅窍。上文“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都是形容众窍的形状。
20激:水激之声。一说借为“嗷”,吼,嗷。
21謞(xiào):如飞箭之声。
22譹者:若嚎哭声。
23宎(yǎo)者:像风吹到深谷的声音。
24咬者:哀切声。“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都是形容窍穴发出的声音。
25泠风:小风。
26厉风济:烈风止。济:止。
27调调、刁刁:皆动摇貌。“调调”指树枝大动。“刁刁”指树叶微动。
28比竹:箫管、笙簧之类。
29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意指使它们自己发出千差万别的声音,乃是各个窍孔的自然状态所致。
30怒者其谁邪:发动者还有谁呢?这话指万窍怒号乃是自取而然的,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来发动它们。
译文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头向天缓缓地呼吸,进入了超越对待关系的忘我境界。颜成子游侍立在跟前,问道:“怎么一回事呀?形体安定固然可以使它像干枯的枝木,心灵寂静固然可以使它像熄灭的灰烬吗?你今天凭案而坐的神情和从前凭案而坐的神情不一样。”
子綦回答说:“偃,你问得正好!今天我摒弃了偏执的我,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但不一定听说过‘地籁’,你听说过‘地籁’,而没有听说过‘天籁’吧!”
子游说:“请问三籁的究竟?”
子綦说:“大地呼出的气,叫作风。这风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万种不同的窍孔都怒号起来。你没有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陵中高下盘回的地方,百围大树上的窍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梁上的方孔,有的像杯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洼。(这些窍穴中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湍水激流的声音,有的像羽箭发射的声音,有的像叱咄的声音,有的像呼吸的声音,有的像喊叫的声音,有的像号哭的声音,有些像深谷发出的声音,有的像哀切感叹的声音。前面的风声呜呜地唱着,后面的窍孔就呼呼地和着。小风则相和的声音小,大风则相和的声音大。大风吹过后,则所有的窍穴就虚寂无声。你不见草木还在摇摇曳曳地摆动吗!
子游说:“‘地籁’是各种孔洞发出的风声,‘人籁’则是竹箫发出的声音,请问‘天籁’是什么?”
子綦说:“所谓天籁,乃是风吹万种窍穴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之所以千差万别,乃是由于各个窍孔的自然形态所致,鼓动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
赏析与点评
本段主旨在“心境”,由破除偏执成心的小我(“丧我”),而呈现“万物与我为一”的大我(“吾”)之精神境界。“众窍为虚”,对应后文“莫若以明”,正是心境虚明的写照。虚灵明觉的人心(“众窍为虚”),对发出的言论慧见,虽参差不齐(“吹万不同”),却有如聆听天地间发出的自然声响一般,交织而成一首和谐的交响曲。
二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1;大言炎炎2,小言詹詹3。其寐也魂交4,其觉也形开5。与接为抅6,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7。小恐惴惴8,大恐缦缦9。其发若机栝10,其司是非之谓也11;其留如诅盟12,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3,以言其日消也14;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15;其厌也如缄16,以言其老洫也17;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18。喜怒哀乐,虑叹变19,姚佚启态20。乐出虚,蒸成菌21。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22,其所由以生乎!
1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闲闲”指广博之貌。“间间”指细别的样子。
2炎炎:气焰盛人。
3詹詹:言辩不休。
4魂交:精神交错。
5形开:指形体不宁。
6与接为抅:与外界接触,发生交构。
7缦者,窖者,密者:“缦”通“慢”,引申为迟缓之义。“窖”,设下圈套。“密”,谨密。
8惴惴(zhuì):忧惧的样子。
9缦缦:迷漫失神,惊魂失魄的神情。
10其发若机栝(kuò):形容辩者骤然发言,速度之快有如飞箭一般。栝:箭栝。
11其司是非之谓也:“司”同“伺”。
12其留如诅盟:形容心藏主见不肯吐露,好像咒过誓一样。
13杀(shài):犹“衰”,喻凋萎。
14日消:指天真日丧。
15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沉溺于所为,无法恢复真性。
16其厌也如缄:形容心灵闭塞,如受缄藤束缚。厌:塞,闭藏。缄:藤箧。
17老洫(xù):谓老朽枯竭。洫:枯竭。
18莫使复阳:不能再恢复生意。
19虑叹变(zhé):忧虑、感叹、反复、怖惧。形容辩者们的情绪反应。
20姚佚启态:浮躁、放纵、张狂、作态。形容辩者们的行为样态。
21乐出虚,蒸成菌:乐声从虚器中发出来,菌类由地气的蒸发产生。
22此:指上述各种反复无常的情态。
译文
大知广博,小知精细;大言气焰盛人,小言则论辩不休。他们睡觉的时候精神交错,醒来的时候形体不宁。和外界接触纠缠不清,整天勾心斗角。有的出语迟缓,有的发言设下圈套,有的用辞机谨严密。小的恐惧垂头丧气,大的恐惧失魂落魄。他们有时发言就像放出利箭一般,专心窥伺别人的是非来攻击;他们不发言的时候就好像咒过誓约一样,只是默默不语等待制胜的机会;他们衰颓如同秋冬景物凋零,这是说他们一天天地在消毁;他们沉溺于所作所为当中,无法使他们再恢复生机;他们心灵闭塞如同被绳索束缚,这是说越老越不可自拔;走向死亡道路的心灵,再也没有办法使他们恢复活泼的生气了。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时而忧虑,时而嗟叹,时而反复,时而怖惧,时而浮躁,时而放纵,时而张狂,时而作态;好像音乐从虚器中发出来,又像菌类被地气蒸发出来的一样。这种种情绪和心态日夜在心中交侵不已,但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旦暮之间,岂能找出这些情态变化产生的根由呢!
赏析与点评
本段庄子以“大知闲闲,小知间间”来说明世俗的人以“成心”的作用,在“日以心斗”的过程中,将自身的生命陷溺于“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的言论争斗,而以师心自用,将自己和他人的世界割裂开来,而造成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断裂。由“成心”说到“小成”,再说到“莫若以明”,也就是要人去除成见、摒弃私意,透过虚静的工夫,使心灵达到空明之境──这“以明”之心能无所偏执地观照外在的实况。
虚明的心境即是以“照之于天”去认识宇宙中的所有事物,这种不带有主观性的认识,能撤除“成心”所构作的主观成见,而直接以开放的心灵去照见事物的本真情状,正如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所说的“如实地反映多彩的世界”。
非彼无我1,非我无所取2。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3,而特不得其眹4。可行已信5,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6。百骸、九窍、六藏7,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8?其有私焉9?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10!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11。与物相刃相靡12,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13,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14,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15?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16而师之17,谁独且无师乎18?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19?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20。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1非彼无我:“彼”即上之此,指上述各种情态。
2非我无所取:“取”,资。
3真宰:即真心,身的主宰,亦即真我。
4眹(zhèn):征兆,端倪。
5可行已信:可通过实践来验证。
6有情而无形:“情”,实。谓有真实存在而不见其形。
7六藏(zànɡ):“藏”,通“脏”。心、肝、脾、肺、肾称为五脏。肾有两藏,所以又合称六脏。
8说:同“悦”。
9私:偏爱。
10真君:与“真宰”同义,真心,真我。
11不亡以待尽:不中途亡失,言一旦秉承天地之气成形,便要不失其真性以尽天年。
12相靡:“靡”今作“磨”。
13其行尽如驰:“尽”,通“进”。
14苶(nié)然:疲病困之状。
15芒:芒昧,迷糊。
16成心:成见之心。
17师:取法。
18谁独且无师乎:“且”,语助词。
19知代:“代”,指自然变化之相代。
20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了。意思是说没有成心是不会有是非的,即是说,人的是非,都是由于成心先已形成。
译文
没有种种情态就没有我,没有我它就无从呈现。我和它是近似的,但不知道是由什么东西指使的。仿佛有“真宰”,然而又寻不到它的端倪;可以通过实践来验证;虽然看不见它的形体,它本是真实存在而不具形象的。
百骸、九窍和六脏,都完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上,我和哪一部分最亲近呢?你都一样地喜欢它们吗?还是有所偏爱呢?如果同等看待,那么都把它们视为臣妾吗?难道仆从就谁也不能支配谁吗?难道它们是轮流做主仆吗?或许有“真君”存在其间呢?无论求得真君的真实情况与否,对它本身的真实存在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人一旦禀受成形体,便要不失其真性以尽天年,和外物相互摩擦,驰骋追逐于其中,而不能止步,这不是很可悲的吗!终生劳劳碌碌而不见得有什么成就,疲惫困苦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这不是很可悲的吗!这样的人生虽然不死,但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形体逐渐枯竭衰老,人的精神又困缚于其中随之消毁,这可不是莫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这样的昏昧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昏昧,而别人也有不昏昧的呢?如果依据自己的成见作为判断的标准,那么有谁没有一个标准呢?何必一定要了解自然变化之理而心有见地的人?就是愚人也同样会有的!如果说还没有成见时就已经存有是非,那就好比“今天去越国而昨天就已经到了”。这种说法是把没有当作有。如果要把没有看成有,就是神明的大禹尚且无法理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三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2。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3,亦有辩乎4?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5,言隐于荣华6。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7。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8。
1言非吹也:言论和风吹不同。意指言论出于成见,风吹乃发于自然。
2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犹谓辩者各有所说,但其说者尚不足为定准。
3鷇(ɡòu)音:,初生之鸟。幼鸟将破壳而出时发出的叫声。
4辩:通“辨”,别。
5小成:片面的成就,指局部认识所得的成果。
6言隐于荣华:言论被浮华之辞所蔽。
7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墨各家的是非争论,他们各从自己的主观成见出发,是对方的所非,非对方的所是。
8莫若以明:不如用明静之心去观照。
译文
言论并不像风的吹动,发言的人议论纷纷,只不过他们所说的得不出个定准。这果真是发了言呢?还是不曾发言呢?他们都认为自己的发言不同于刚破壳而出的小鸟的叫声,到底有分别呢?还是没有分别呢?道是怎样被隐蔽而有真伪的分别?言论是怎样被隐蔽而有是非的争辩?道如何出现而又不复存在呢?言论如何展现过而又不被承认呢?道是被小的成就隐蔽了,言论是被浮华之辞隐蔽了。所以产生了像儒家墨家的是非争辩,他们各以对方所非为是,各以对方所是为非,如果肯定对方所非的而非议对方所肯定的,则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观照事物本然的情形。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1。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2。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3。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4;方可方不可5,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6。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7,亦因是也8。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9。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10。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11。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12。故曰:莫若以明。
1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物象,没有不是作为他物的“彼”,作为自己的“此”而存在的。“彼”是那方面,“是”是这方面。
2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是”原作“知”。
3彼是方生:指彼与此的概念相对而生、相依而存。
4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是惠子的命题,此处就相对主义的观点说明事物的相对转换。
5方可方不可:“可”即“是”。“不可”即“非”。说明价值判断的无穷相对性。
6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谓是非相因而生,有是即有非,有非即有是。
7照之于天:观照于事物的本然。
8亦因是也:也就顺着这样子。即谓这也是因任自然的道理。
9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谓相对之双方可以互易,此方可为彼方,彼方亦可为此方。
10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彼此不成对峙,就是道的枢纽。枢:门轴,关键之意。道枢:指世界的实况、事物的本然。意指彼与此、可与不可的差别对立与纷争,乃是人的主观作用,并非客体实在。
11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合乎道枢才像得入环的中心,可以顺应无穷的流变。
12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指彼此人物、环象、事态的转换对立中产生无穷的是非判断。
译文
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从他物那方面就看不见这方面,从自己这方面来了解就知道了。所以说,彼方是出于此方对待而来的,此方也因着彼方对待而成的。彼与此是相对而生的,虽然这样,但是任何事物随起就随灭,随灭就随起;刚说可就转向不可,刚说不可就转向可了。有因而认为是的就有因而认为非的,有因而认为非的就有因而认为是的。所以圣人不走这条路子,而观照于事物的本然,这也是因任自然的道理。
“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它的是非,此也有它的是非。果真有“彼”与“此”的分别吗?果真没有彼此的分别吗?彼此不相对待,就是道的枢纽。合乎道枢才像得入环的中心,可以顺应无穷的流变。“是”的变化是没有穷尽的,“非”的变化也是无穷尽的。所以说,不如用明静的心境去观照事物的实况。
四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1。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2。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3。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4,厉与西施5,恢恑憰怪6,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7。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1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指”、“马”是当时辩者辩论的一个重要主题,尤以公孙龙的“指物论”和“白马论”最著名。庄子只不过用这两个概念作喻说,原义乃在于提醒大家不必斤斤计较于彼此、人我的是非争论,更不必执着于一己的观点去判断他人。
2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一指”、“一马”是用以代表天地万物同质的共通概念。意指从相同的观点来看,天地万物都有它们的共同性。
3“道行之……不可于不可”:此句意为万物乃因在如此之条件下故成为如此。
4莛(tínɡ)与楹(yínɡ):“莛”,草茎。“楹”,屋柱。古书言莛,谓其小也。
5厉:借为疬,病癞。
6恢恑(ɡuǐ)憰(jué)怪:犹言千形万状,谓形形色色的怪异现象。
7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任何事物的分散,必定有所生成;任何事物的生成,必定有所毁灭。好比木材的分散造成了器物,器物的造成,对木材来说,就有了毁坏的因素。
译文
以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其实从事理相同的观点来看)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
道路是人们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人们叫出来的。可有它可的原因,不可有它不可的原因;是有它是的原因,不是有它不是的原因。为什么是?自有它是的道理。为什么不是?自有它不是的道理。为什么可?自有它可的道理。为什么不可?自有它不可的道理。一切事物原本都有它是的地方,一切事物原本都有它可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不是,也没有什么东西不可。所以举凡小草与大木,丑癞的女人和貌美的西施,以及一切稀奇古怪的事物,从道的角度来看都可以通而为一。万事有所分,必有所成;有所成必有所毁。所以一切事物从通体来看就没有完成和毁坏,都是复归于一个整体。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1而寓诸庸2。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3。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4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5赋芧6,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7,是之谓两行8。
1不用:指不用固执自己的成见,或不用分别“分”与“成”的观念。
2寓诸庸:寄寓于事物的功用上。
3因是已:“因”,谓因物自然。“已”,语末助词。
4神明:犹精神,指心思、心神。
5狙(jū)公:养猴的人。
6芧(xù):小栗。
7天钧:自然均衡的道理。
8两行:两端都可行,即两端都能关照到。
译文
只有通达之士才可能了解这个通而为一的道理,因此他不用固执自己的成见而寄寓在各物的功分上,这就是因任自然的道理。顺着自然的路径行走而不知道它的所以然,这就叫作“道”。(辩者们)竭尽心智去追求“一致”,而不知道它本来就是相同的,这就是所谓的“朝三”。什么叫作“朝三”?有一个养猴的人,喂猴子吃栗子,对这群猴子说:“早上给你们三升,晚上给你们四升。”这些猴子听了都很生气。养猴的人又说:“那么就早晨给你们四升而晚上给你们三升。”这些猴子听了都高兴起来。名和实都没有改变而猴子的喜怒却因而不同,这也是顺着猴子主观的心理作用罢了。所以圣人不执着于是非的争论而依顺自然均衡之理,这就叫作“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1。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2。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3;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4之枝策也5,惠子之据梧也6,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7,故载之末年8。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9,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10。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11。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12。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1封:界域。
2爱之所以成:按所谓“道隐于小成”。爱:指私爱,偏好。
3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故”,犹则。“昭氏”,姓昭名文,善于弹琴。
4师旷:晋平公的乐师。
5枝策:举杖以击节。
6据梧:据梧树。
7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三个人的技艺都算得上登峰造极了。
8载之末年:一说从事此业终身;一说以其知盛,故能载誉于晚年也。
9异于彼:炫异于他人。
10以坚白之昧终:谓惠子终身迷于坚白之说。昧:偏蔽。
11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纶”,一说琴瑟的弦,一说纶绪,即绪业。“其子”,一说昭文的儿子,一说惠子的儿子。
12滑(ɡǔ)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一说含蓄的光明,乃是圣人所希图的。一说迷乱人心的炫耀,乃是圣人所要摒弃的。
译文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识有个究极。究极在哪里?有人认为宇宙初始并不存在万物,这便是知识的究极,到达尽头了,不能再增加了。次一等的人,认为宇宙初始是存在万物的,只是万物之间并不严分界域。再次一等的人,认为宇宙初始不仅存在万物,并且事物之间有分界,只是不计较是非。是非的造作,道就有了亏损。道的亏损,是由于私好所形成。果真有所谓的完成和亏损吗?还是果真没有所谓的完成和亏损呢?有完成和亏损,好比昭文弹琴;没有完成和亏损,好比昭文不弹琴。昭文弹琴,师旷持杖击节,惠子倚在梧桐树下争辩,他们三个人的技艺,几乎都算得上登峰造极的了,所以载誉于晚年。正因他们各有所好,以炫异于别人;他们各以所好,而想彰显于他人。不是别人所非了解不可的而勉强要人了解,因此终身迷于“坚白论”的偏蔽。而昭文之子又终身从事于昭文的余绪,以致于一生没有什么成就。像这个情况可以算作成就吗?那么虽然我没有什么成就也应算为有成就了。如果这样不能算有成就,那么人与我都谈不上有什么成就。所以迷乱世人的炫耀,乃是圣人所是要摒弃的。所以圣人不用夸示于人而寄寓在事物的功分上,这就叫作“以明”。
五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1,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2。有有也者,有无也者3,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4。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5。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6,而况其凡乎7!故自无适有8,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9,因是已!
1有始也者:宇宙有个开始。
2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未曾开始的开始,更有未曾开始那“未曾开始”的开始。
3有有也者,有无也者:宇宙万物之初,有“有”,也有“无”。
4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未曾有“无”的“无”,更有未曾有那“未曾有‘无’”的“无”。
5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shānɡ)子,而彭祖为夭:天下没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而彭祖却是短命的。在庄子看来,大小短长是相对、比较而言的,不是绝对的。每一个东西都比它小的东西大,也都比它大的东西小,所以每一个东西都是大的,也都是小的。
6巧历:善于计算的人。
7凡:凡夫,普通人。
8自无适有:从无(没有语言的机心)到有(有语言的机心)。
9无适焉:即无往矣,指不必再往前计算,意谓不如消除语言的机心。
译文
现在在这里说的一些话,不知道其他人的言论和我这些话是同一类呢,还是不同类?无论是同一类还是不同类,尽管发了言都算是一类了,那么和其他的论者便没有什么分别了。
既然如此,还是让我说说:宇宙有一个“开始”,也有个未曾开始的“开始”,更有个未曾开始那“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最初的形态有它的“有”,也有它的“无”,还有未曾有“无”的“无”,更有未曾有那“未曾有的‘无’”。突然间发生了“有”和“无”,然而不知这个“有”和“无”果真是“有”还是果真是“无”。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话,但不知我果真说了呢?还是果真没有说?
天下没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人,而彭祖却是短寿的。天地和我共同生存,而万物和我合为一体。既然合为一体,还需要言论吗?既然已经说了“合为一体”,还能说没有言论吗?万物一体加上我所说的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这样继续往下算,就是最巧算的算术家也得不出最后的数目,何况普通人呢!从“无”到“有”已经生出三个名称了,何况从“有”到“有”呢!不必再往前计算了,因任自然就是了!
赏析与点评
人间言论呈现百家齐放的景象,归因于开放心胸的激发。写广大的心胸所激发出的创造能量。此节庄子从认知角度出发,抒写认知心之探索客观世界真相的作用。庄子乃是以宇宙整体观的思维,说明宇宙间一切存在都有其内在的连系,在相互关联中,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万物相互蕴含的宇宙整体观中要能保持“自喻适志”的心境,这样我们才能以审美的的眼光,欣赏庄周达观的人生态度。
夫道未始有封1,言未始有常2,为是而有畛也3。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4。六合之外5,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6,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7,众人辩之以相示也8。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9。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10,大廉不嗛11,大勇不忮12。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13,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4。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15。
1道未始有封:谓道无所不在,而未曾有彼此之分。
2言未始有常:言未曾有定说。常:是非标准。
3为是而有畛(zhěn):为了争执一个“是”字而划出界限。
4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这是指儒墨等派所持争论的八种。“伦”,犹纪。“义”,通“仪”,法度礼数。“伦义”,纲纪法度。
5六合:指天地四方。
6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古史上有关先王治世的记载。
7怀之:指默默体认一切事理。
8相示:互相夸示。
9辩也者,有不见也:谓凡争辩者,只见自己之是,而不见自己之非。
10大仁不仁:大仁是没有偏爱的。
11大廉不嗛(qiǎn):大廉是不逊让的。
12大勇不忮(zhì):大勇是不伤害的。忮:害,伤害。
13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常,指固定在一方。指仁守滞一处便不能周遍,廉洁过分而不真实。
14天府:自然的府库,形容心灵容量的广大。
15葆光:潜藏的光明。
译文
道原本是没有分界的,语言原本是没有定说的,为了争一个“是”字而划出许多界限。如有左,有右,有伦序,有等差,有分别,有辩论,有竞言,有争持,这是界线的八种表现。天地之外的事,圣人是存而不论的;天地之内的事,圣人只是谈论它而不议评;春秋史实乃是先王治世的记载,圣人只评议而不争辩。天下事理有分别,就有不分别;有辩论,就有不辩论。这是怎么讲呢?圣人默默体认一切事理,众人则喋喋争辩而竞相夸示。所以说:凡是争辩,就有见不到的地方。大道是不可名称的,大辩是不可言说的,大仁是无所偏爱的,大廉是不逊让的,大勇是不伤害的。“道”讲出来就不是真道,言语争辨就有所不及,仁常守滞一处就不能周遍,廉洁过分就不真实,勇敢怀着害意则不能成为勇。这五者不要疏忽,那就差不多近于道了!
一个人能够止于所不知的境域,这就是极点了。谁能知道不用言辞的辩论、不用称说的大道呢?若能知道,就够得上称为天然的府库,这里无论注入多少也不会满溢,无论倾出多少也不会枯竭,不知道源流来自何处,这就叫作潜藏的光明。
六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南面而不释然2。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3者,犹存乎蓬艾之间4。若不释然5,何哉?昔者十日并出6,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7乎日者乎!』
1宗、脍、胥敖:三个小国名。
2不释然:耿耿于怀,芥蒂于心。
3三子:三国的君主。
4存乎蓬艾之间:生存于蓬蒿艾草中间。
5若:汝,指尧。
6十日并出:这也是寓言,借来譬喻光明广大,普照万物。
7进:胜过。
译文
从前尧问舜说:“我打算讨伐宗、脍、胥敖这三个小国,每当临朝,总是放在心里感到不安。这是为什么呢?”
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同生存在蓬蒿艾草中间一样,为什么还要放在心里呢?从前据说有十个太阳同时出现,普照万物,何况道德的光芒更胜过太阳的呢!”
赏析与点评
“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与儒家主张的“天无二日”(《礼记?曾子问》)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出封闭的心灵与开放的心灵之不同。首节“万窍怒呺”写虚灵明觉的人心(“众窍为虚”),在思想界开创出多元并起,异声而和的繁盛局面。而“十日并出”意在写广大的心胸所激发出的创造能量,而且隐含性地暗示出内圣之道──“以明”之心——可以开创出万民受惠的外王之道的成果。
啮缺问乎王倪曰1:『子知物之所同是乎2?』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3?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4,鳅然乎哉5?木处则惴栗恂惧6,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7,麋鹿食荐8,蝍蛆甘带9,鸱鸦耆鼠10,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11,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12,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1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14,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15,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1啮(niè)缺、王倪:皆为虚拟人物。
2同是:共同标准,共同所认可的。
3庸讵(jù)知:安知,何知。
4偏死:半身不遂。
5鳅:泥鳅。
6恂(xún)惧:恐惧,害怕。恂:眩。
7刍豢(chú huàn):用草喂的叫刍,指牛羊;用谷子喂的叫豢,指家畜。
8荐:美草。
9蝍蛆(jí jū)甘带:蜈蚣喜欢吃蛇。蝍蛆:蜈蚣。带:蛇。
10鸱(chī):猫头鹰。
11猵(biān)狙:似猿,形同而类别。
12毛嫱(qiánɡ)、丽姬:皆为古代美女。一说“丽姬”当为“西施”。
13决骤:快速奔走。
14樊然淆(xiáo)乱:纷然错乱。淆:错杂。
15冱(hù):冻。
译文
啮缺问王倪:“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明白的东西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再问:“那么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虽然这样,姑且让我说说看: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并不是‘知’呢?我且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患腰病或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爬上高树就会惊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种动物究竟谁的生活习惯才合标准呢?人吃肉类,麋鹿吃草,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却喜欢吃老鼠,这四类动物究竟谁的口味才合标准呢?猵狙和雌猿做配偶,麋和鹿交合,泥鳅和鱼相交。毛嫱和丽姬是世人所认为最美的;然而鱼见了就要深入水底,鸟见了就要高飞天空,麋鹿见了就要急速奔跑,这四种动物究竟哪一种美色才算最高标准呢!依我看来,仁义的观点,是非的途径,错综杂乱,我哪有法子加以分别呢?”
啮缺说:“你不顾利害,那么至人也不顾利害吗?”
王倪说:“啊,至人神妙极了!山林焚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江河冻结不能使他感到冷,雷霆撼山岳而不能使他受到伤害,狂风掀起海浪也不能使他感到惊恐。这样的至人,驾着云气,骑着日月,而游于四海之外,生死的变化都对他没有影响,何况利害的观念呢?”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3,无谓有谓,有谓无谓4,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5,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6,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7,见弹而求鸮炙8。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9?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10。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11。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12!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13。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14。君乎!牧乎!固哉丘也15!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16。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1瞿鹊子、长梧子:人名为杜撰。
2夫子:指孔子。
3不缘道:无行道之迹;不拘泥于道。
4无谓有谓,有谓无谓:无言如同有言,有言如同无言,没有说话却好像说了,说了话却好像没有说。
5孟浪:漫澜,不着实。
6听荧:疑惑。
7时夜:司夜,指鸡。
8鸮(xiāo)炙:烤吃鸮鸟。
9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和宇宙万物合为一体,任其纷乱之不顾,把世俗上尊卑看作是一样的。为:与。其:指宇宙万物。置:任。滑涽(hūn):滑乱昏暗。
10参万岁而一成纯:谓糅合古今无数变异而成一精纯之体。参:糅合,调和。万岁:指古今无数变异。
11相蕴:意指互相蕴含于精纯浑朴之中。
12弱丧:自幼流落。
13艾封人:艾地守封疆的人。
14窃窃然:察察然,自知的样子。
15君乎!牧乎!固哉丘也:君啊,臣啊的,固陋极了。
16吊诡:怪异。
译文
瞿鹊子问长梧子道:“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去营谋那些世俗的事,不贪图利益,不躲避危害,不喜欢妄求,不拘泥于道,没有说话好像说了,说了话好像又没有说,而心神遨游于尘俗世界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不着实际的无稽之言,我却认为这正是妙道的行径。你认为怎样?”
长梧子说:“这些话连黄帝听了都疑惑不解,而孔丘怎能了解呢!你未免操之过急,就像刚见到鸡蛋就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丸就想煮吃鸮鸟。现在我姑且说说,你姑且听听,怎么样?圣人同日月并明,怀抱宇宙,和万物吻合一体,是非殽乱置之不问,把世俗上尊卑贵贱的分别看作是一样的。众人熙熙攘攘,圣人浑朴相安,他糅和古今无数变异而成为一个精纯之体。万物都是一样,互相蕴含着归于浑朴之中。
“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就不是像自幼流落他乡而不知返回家乡那样呢!丽姬是艾地守封疆人的女儿,当晋国刚迎娶她的时候,她哭得衣服都湿透了;等她到了王宫里,和国王同睡一床,同吃美味的鱼肉之后,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知道死了不后悔当初不该恋生呢?”
“梦见饮酒作乐的人,醒后或许会遇到不如意的事而哭泣;梦见伤心痛哭的人,醒后或许会有一场打猎的快乐。当人在梦中,却不知道是在做梦。有时梦中还在做梦,醒了以后才知道是做梦。只有非常清醒的人明白不觉醒的一生就像是一场大梦,可是愚人却自以为清醒,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什么皇上啊,臣子啊,真是浅陋极了!我看孔丘和你,也都在做梦;我说你在做梦,也是在做梦。这些话,称为奇异的言谈。也许经过万世之后能遇到一个大圣人,了悟这个道理,也如同朝夕相遇一样平常。”
赏析与点评
“以隶相尊……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句话是说,将卑贱的和尊贵的等同看待,万物都归于一体,而相互含蕴在大全的世界中,这段话用“相尊相蕴”这一命题来表述。“相尊相蕴”正是齐物精神的体现,它意味每一个个体的存在样态虽然不同,但都可以互相包容。在道的宇宙大全的王国中,每一个人都可以发挥各自的功能,彼此在社群里面也能相互尊重。齐物的精神境界,要有开阔的心胸才能达到。
『既使我与若辩矣1,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2,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1我与若:我,长梧子自称。若:汝,你。
2黮(dǎn)暗:暗昧不明,所见偏蔽。
译文
“假如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然就对吗?我果然就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然就对吗?你果然就错吗?是我们两人有一个人对,有一个人错呢?还是我们两个人都对,或者都错了呢?我和你都不知道,凡人都有偏见,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如果让意见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相同了,怎么评判呢?如果请意见和我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我相同了,怎么能评判呢?如果请意见和你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跟你我不同了,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都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跟你我相同了,怎么来评判呢?那么,我和你及其他的人都不能评定谁是谁非了,还等待谁呢?”
化声之相待1,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2,因之以曼衍3,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4,振于无竟5,故寓诸无竟。』
1化声之相待:是非之辩互相对待而成。
2天倪:自然的分际。
3曼衍:散漫的流衍,不拘常规。
4忘年忘义:忘生死忘是非。忘:安适之至。
5振于无竟:遨游于无穷的境地。
译文
变化的声音是相待而成的,如果要使它们不相对待,就要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我的言论散漫流行,随物因变而悠游一生。“什么叫‘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一切是非?”“任何东西有‘是’便有‘不是’,有‘然’便有‘不然’,‘是’果真是‘是’,就和‘不是’有区别,这样也就无须辩论。‘然’果真是‘然’,就和‘不然’有区别,这样也无须辩论。不计岁月,超越仁义,畅游于无穷的境域,这样也就把自己寄寓在无穷的境地。”
赏析与点评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的意思是说:心神若能从主观争辩的观念囚笼中超拔出来,忘却是非对待,遨游于无穷的境域,这样就能把自己寄寓在无穷无尽的境界中。“成心”所导致的是非然否之辩,既然得不出定论,还不如顺任事物的本然情状,遵循着事物的变化(“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如此,精神不致于为劳神累心的争辩所困蔽。此处所谓“振于无竟”、“寓诸无竟”,与《大宗师》坐忘所达到的“同于大通”之境,正相对应。“大通”就是大道,道的境界也就是自由的境界。
七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3?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4?』
1罔两:影外之微阴。景:古“影”字,影子。
2曩(nǎnɡ):刚才。
3待蛇蚹(fù)蜩翼:意谓蛇凭借腹下鳞皮而爬行,蝉凭借翼羽而起飞。
4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既不识其所以然与其所以不然,则是非不必辩矣。
译文
影外微阴问影子说:“刚才你移动,现在你又停止下来;刚才你坐着,现在你又站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样没有独特的意志呢?”
影子回答说:“我因为有所依赖才会这样吗?我有所依赖的东西又有有所依赖才会这个样子吗?我有所依赖的就像蛇依赖于腹下鳞皮、蝉依赖于翅膀吗?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怎能知道为什么不会这样呢?”
昔者1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2。自喻适志与3,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4。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5。
1昔者:犹夕者。
2栩栩:即翩翩,形容蝴蝶飞舞的样子。
3自喻适志与:“喻”,同“愉”。适志:快意。
4蘧蘧(qú)然:僵直之貌。一说僵卧之貌。
5物化:万物的转化。
译文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翩翩飞舞的一只蝴蝶,遨游各处悠游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忽然醒过来,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呢?庄周和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别的。这种转变就叫作“物化”。
赏析与点评
《齐物论》的篇末,庄子创造了“罔两问景”这一令人费解的寓言,影子的回答全以疑问的口气,意谓似有所依赖,实无所依赖。学界不解寓言的意旨,而往往以郭象的“天机自尔”、“天机自张”的观点来作为解释,实则庄子乃是以宇宙整体观的思维,说明宇宙间一切存在都有其内在的联系,在相互关联中,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在这种万物相互蕴含的宇宙整体观中,我们才能够了解庄周与蝴蝶在宇宙大化流行中的流变性(“物化”),庄子或蝴蝶作为个体生命的显现(“分”),虽在有限的时空中,但要能保持“自喻适志”的心境,这样我们才能以审美的眼光,欣赏庄周达观的人生态度。
“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写的正是审美主体在人生活动中显现出无比适意的审美情趣,庄子以人化蝴蝶为喻,将现实人生点化为“艺术人生”,徐复观认为以庄子思想所成就的人生,实际是艺术人生,而“中国的纯艺术精神,实际系此一思想系统所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