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导读
『道』:万物的本原
陈鼓应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春秋末道家学派的开创者。老子与孔子同时代,年长孔子约二十岁,哲学上的老子和文化上的孔子,其关系亦师亦友。
老子是中国哲学的创始人,《老子》一书为老聃自著,近年湖北荆门郭店出土并公布的竹简《老子》——这件在地下埋藏了两千多年的实物证据的问世,有力驳斥了《老子》晚出的错误说法。
老子其人其书
老聃,世人尊称为老子(约公元前五七〇年至?),一如尊称孔丘为孔子、墨翟为墨子(“子”为先生之义)。司马迁说:“姓李氏,名耳。”这是汉人的说法。根据高亨先生考证,春秋二百四十年间并无“李”姓,但有“老”姓。“老”、“李”一音之转,老子原姓老,后以音同变为李。而“耳”、“聃”字义相近,故称作耳。总之,“老聃”被尊称为“老子”在先秦典籍中屡见,毋庸置疑。
老子是陈国人,后陈被楚灭,故称楚人。“楚苦县厉乡”,即后来的安徽亳州府,现在隶属于河南省鹿邑县。老子曾为周朝史官,《史记》称他为“周守藏室之史”。“守藏史”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司马迁说:“孔子之所严事者,于周则老子,……于楚,老莱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分别问学于老子与老莱子,都有著作传世,著书篇目各不相同(“老子著书上下篇”,“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但梁启超、冯友兰等人出于粗心或有意扭曲,以至于把老子和老莱子混淆不清。
老子与孔子同时代,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五五一年),老子生于公元前五七〇年左右,比孔子年长二十岁上下。《史记》记载“孔子问礼于老子”之事,当属史实。先秦典籍如《庄子》、《吕氏春秋》及《礼记?曾子问》等不同典籍都曾提及此事。
《吕氏春秋?当染》说“孔子学于老聃”。老子和孔子的关系亦师亦友,在多种文献记载中值得我们留意的有这几点:一、同源异流:老子与孔子同是殷周文化的继承者与创新者。同源中的“异流”则是孔子为中国文化史上继往开来的第一人,其“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精神,更使他成为教育史上的“万世师表”。老子则是中国哲学的开创者,他所构建的“道”论,不仅发先秦诸子所未发,更成为中国古典哲学的主干。二、文化与哲学的对话:文化的孔子与哲学的老子进行对话,二人谈论的细节虽不得而知,但从各书记载中可以窥知孔子的问题属于文化层面(“礼”);而老子的解答则总会从文化的议题引向哲学层面(“道”)。故孔、老间的对话就是属于文化与哲学的对话。三、对话的开放心态:儒、道开创人首次的对话,彼此学术间的立场与观点虽异,但对话的心态却是真挚而开放的。这和后来孟子恶意攻击杨、墨,以及宋明儒者为了维护道统而排斥佛学的狭隘心态相较,真有天壤之别。故老、孔之间的对话诚为思想史上令人神会的一个开端。
老子是中国哲学的开山鼻祖,老聃自著的《老子》是先秦哲学中最早的一本哲学著作。《史记》明确记载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司马迁这里所说老子著书的篇目、主旨和字数,都与通行本《老子》相吻合。一九九八年北京文物出版社印行《郭店楚墓竹简》,首次公布了湖北荆门郭店出土的竹简《老子》,这件在地下埋藏了两千多年的实物证据的问世,有力驳斥了《老子》晚出的错误说法。
陈楚文化圈是孕育老子思想的原乡,中年以后他入朝任史官,长期沉浸在中原文化的核心地带。他精于思索宇宙的奥秘及人生的哲理,在孔子到周室拜访他时,他已是当时学术界的泰斗。随着他那精简而深刻的著作流传各地,我们从先秦典籍广泛引用《老子》书中的重要概念与文句,可以证实它成书之早与影响之广。如《论语?宪问》明确引用《老子?六十三章》“以德报怨”;其后,《墨子》引用《老子》观念与文句约十条;《管子》引用《老子》观念与文句多达三十一条;《庄子》引用《老子》观念与文句多达一百二十二条;《荀子》引用《老子》观念与文句十三条;《韩非子》引用《老子》观念与文句达七十二条;《吕氏春秋》引用《老子》观念与文句多达二十九条。由此可见,《老子》思想对道儒墨法各家各派影响的广远。
老子思想
林语堂在他的英文著作《老子的智慧》中说:“孔子的学说过于崇尚现实,太缺乏想象的意涵。”“孔子的哲学是维护传统秩序的哲学,主要处理的是平凡世界中的伦常关系,不但不令人激奋,反易磨损一个人对精神方面的渴求,以及幻想驰奔的本性。”这里隐约道出儒家是通过社会规范的建立来提高人的道德价值;道家是通过哲学精神的建立来提升人的心灵境界。林语堂又说:“儒道两家的差别,在公元前一三六年,汉武帝独尊儒术后,被明显地划分出来:官吏尊孔,作家与诗人则欣赏老庄。”这里指出汉以后,儒道分途:儒家在中国政治社会中成为显文化及官方哲学,而道家则成为潜文化及民间哲学。
陈荣捷 在他的英文著作《中国哲学文献选编》中说:“假如没有《老子》这本书的话,中国文化与中国人的性格将会截然不同。假如不能真正领会这本小书里的玄妙哲思,我们就不能期望他可以理解中国的哲学、宗教、政治、艺术和医药。”他还说:“在某些层面,道家进入生命之道更深更远,所以虽然古代从诸子百家都各道其道,但道家却得独享其名。”
进入老子的思想领域,让我们先从他的“道”谈起。
可道之“道”与不可道之“道”
“道”不仅是中国文化的象征,也是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而第一位将道视为最高范畴的哲学家就是老子。《老子》第一章便指明“道”是天地万物之始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老子是第一个将道提升至形而上地位的哲学家,他认为一切万物皆由道所出,甚至连天地都由道而来。但是道一开始并非具有形而上意味,因此我们有必要先说明“道”的原义及转化到形而上的道。
“道”这个象形文字就具有特殊的意涵。道从“首”从“走”,象征着人从四肢落地的动物群中抬起头来,当人类昂首挺立开始活动,便在天地间创造出一部辉煌的历史。所以在“道”的字源中,就隐含着行走的意象与创造的意义,所以老庄说“道行之而成”,又说道创生万物(“道生之”)。
“道”的字义由行走、运行引申出秩序、方法、规准、法则等意涵。这些重要意涵,为老子之前的思想家及老子之后的战国诸子所共同使用,并各自赋予特殊的内涵。自殷周以来,人们探索日月星辰等天象运行的规律,称作“天道”;建立人类社会行为的规范,叫作“人道”。各家的关注虽有所不同,如孔子“罕言天道”而用心于“人道”;老子则不仅借“天道”而彰显“人道”,而且进一步将“天道”与“人道”均统摄于其形上之道中。
老子是第一个提出形上之道的概念和理论的哲学家。老子之前的思想家都只思考“形而下”的存在问题,也就是只探讨现实世界(亦称现象界或经验界)的问题。一切“形而下”的事物都有名字,都可以命名的(所谓“物固有形,形固有名”)。老子却指出,除了“可以命名的”(“可道之道”)之外,还有超乎形象的“形而上”存在。这“形而上”的存在是现象界万物之所由来——称之为“道”。
人不是一个无头无根的存在,老子的哲学正是要探究人之存在的源头与根由,并试图在纷纭的万物中寻找其活动的法则及始源。当我们读到前面引用的《老子》第一章文句时,就将人们的思考从常识世界中带入另一个新天地。
《老子》一书不只提出万物本原(“天地之始”、“万物之母”)的问题,还提出宇宙生成的问题(如四十二章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并提出宇宙变动历程的问题(如四十章谓“反者道之动”,二十五章谓“周行而不殆,……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作为万物本原和本根的“道”是无形、无限性的,因此老子简称它为“无”;它是实存而且万物都由它以生,所以又称之为“有”,《老子》第一章的“无”、“有”乃“异名同谓”的指称形上道体的两个面向。
每个哲学家都有他的一套理论预设,老子的“道”便是为了现实世界提供一套合理的理论说明而构建的。老子除了在形而上学的领域内肯定道是万物的本原和本根之外,他还赋予道几层重要的意涵:一、道为万有生命的源泉。老子认为万物都是由道所创生的(如五十一章谓“道生之,德畜之”),所以庄子称它为“生生者”(《大宗师》),称赞大道神奇的“刻雕众形”,天地间各类品物万种风情,使宇宙宛如一个无尽藏的艺术宝库。二、道为一切存在之大全。老子说:“万物得一以生”(三十九章),这里以“一”喻道(《韩非子?扬榷》说:“道无双,故曰一”)。其后庄子以“一”指宇宙整体、一切存在之大全。老庄视宇宙为有机的统一体,庄子说:“道通为一”(《齐物论》),即视宇宙为无数个体生命关系之反映,而生命的每个方面在整体宇宙中都是彼此相互依存、相互会通的。三、道为大化流行之历程。老子认为道体是恒动的(四十章谓“反(返)者道之动”);道的存在是广大无边的,道的运行是川流不息的(二十五章谓“周行而不殆”)。老子用“逝”、“远”、“反”(即“返”)来形容“道”在宇宙大化发育流行中依循着终而后始法则运转的无穷历程。四、道为精神生命之最高境界。老子说过这样一句令人瞩目的话:“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四十八章)这是说对外在世界探讨所得的知识,越累积越增多;对道的体会越深,主观成见和私心就会越来越减少。这里所说的“为道”是属于精神境界的修养;在人生境界的修养上,老子提到要“挫锐”、“解纷”,消除个我的固蔽,化除人群的隔阂,从亲疏贵贱之别异层次中,提升到“和光”、“同尘”的“玄同”境界(五十六章)。老子的“玄同”之境为庄子所弘扬,而将形上之道作为提高人类精神生命和思想生命的最高指标。
有无相生
《老子》第二章开头的一段话,讨论到现象世界事物之间相互对立、相互关联及价值判断相对性的问题。其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这是说没有美,就不会有丑(“恶”);没有善,就不会有不善;同理,老子认为没有“有”,就无所谓“无”;没有“难”,就无所谓“易”;没有“长”,就无所谓“短”。我们以“有无相生”这一重要哲学命题为代表,来叙述老子对现象世界观察的一些洞见:一、事物存在的相互依存。老子看到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对立面:事物有显的一面,也有隐的一面;有其表层结构,也有其深层结构。因而观察事象不能流于片面,思考问题不可出于单边。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十一章)一般人只看到事物的显相(“有”),而没有看到事物的隐相(“无”),事实上“有”、“无”是相互补充而共同发挥作用的。二、事物对立面的相互转化。老子认识到事物的对立面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经常相互转化。他说正常能转化为反常,善良能转化为妖孽(五十八章谓“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又说:委曲反能全,屈枉反能伸直,低下反能充满,敝旧反能更新,少取反能多得,贪多反而迷惑(二十二章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用这道理来看我们上层政治人物,恰恰栩栩如生地呈现出如此情景。三、事物相反而皆相成。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五十八章)表明对立面双方的联系性。老子系统地揭示出事物的存在是相互依存的,而不是孤立的。如有无、美丑、动静、阴阳、损益、刚柔、强弱、正反等等,都是对反而立又相互蕴涵。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在老子的辩证思想中,“阴阳冲和”和“有无相生”是两个最具代表性的命题。
逆向思维是老子辩证法中另一个特殊的思想方式。老子说:“正言若反”——合于真理的话却与俗情相反。《老子》整本书所表达的都切合于道的正言,但乍听时好像在说反面的话。
为无为
“无为”的概念是老子逆向思维的一个范例。在《老子》一书中,“无为”这一个特殊用词几乎都是针对于统治者而发的。老子期望掌握权势的在位者不妄为、“弗独为”(《鹖冠子?道端》),要“以百姓心为心”(四十九章)。其后庄子学派更将老子告诫治者勿专权、毋滥权的“无为”理念,延伸为放任思想和不干涉主义。
老子说“无为”,又提出“为无为”(三章)。像“为无为”这类正反结合的词语所蕴含的深意,屡见于《老子》一书,如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十章、五十一章)英国的罗素就很欣赏老子这些话,认为人类有两种意志:创造的意志和占有的意志,老子便是要人发挥创造的动力而收敛占有的冲动——“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正是这层意思。老子还说“为而不争”(八十一章),也与“为无为”同义,要治理阶层以服务大众(“为人”、“与人”)为志,而不与民争权夺利。
道法自然
人们一提起老子,就会想到他自然无为的主张。简言之,就是听任事物自然发展。“自然”是老子的核心观念,乃是“自己如此”的意思,它被英译为“spontaneous”(自发的),名词则为“spontaneity”(自发),但原文不是名词,而是形容词;也就是说,自然不是指具体存在的自然界(天地),
而是形容“自己如此”的一种情状。《老子》二十五章有这样一段重要的话: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里的引文分两段来讨论,前段是在提升人的地位,后段则在申说“道法自然”的意涵。老子把人列为“四大”之一,如此突出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这在古代思想史上实属首见。
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三十三章)这当指人的思想生命与精神生命之传承延续而言。老子将人的地位如此高扬,为历代道家所继承,庄子对生命境界尤多发挥。老子在提升人的地位之后,接着讲人之所以为贵,在于他能法天地之道,使他成为一个不断把外界存在的特性内化为自己本质的过程。
人能成为四大之一,在于他能不断地充实自己、拓展自己,他能从外在环境中吸取经验知识以内化为自己的智能。老子谓人法天地,便是意指人效法天地之清宁,效法天地之高远厚重,进而效法道的自然性。
道的一个重要特性便是自然性。所谓“道法自然”,正是河上公注所说的“道性自然”。即谓“道”以它自己的状态为依据。而道性自然即是彰显道的自发性、自为性。所谓人法道的自然性,实即发挥人内在本有的自主性、自由性。
道性自然及人分有道的自然性,这学说有它特殊的意义:道也者,自由国度。人法其自性,则人处于自由自在的精神乐园。
柔弱胜刚强
《吕氏春秋》论及诸子学说特点时,强调“老聃贵柔”(《不二》)。“柔弱”是“无为”的一种表述。老子之所以倡导柔弱的作用,是鉴于人类行为自是、自专而失之刚暴,权势阶层尤然。
老子生当乱世,他一方面从人性的正面去提升人的精神层次,另一方面从人性的负面去洞察社会动乱的根源。人类所以胜出别的动物,在于他能从学习中累积经验以改善自身,并协同群体改造环境。但人类也比其他动物更为狡诈,更多心机;别种动物不知设计同类、不会陷害同类,更没有本事发明器械去猎杀异类。尼采说:“人类是病得很深的一种动物。”这话可十分确切地用来形容主政者权力运用不当,发动侵略战争而导致大规模杀戮行动的现象。这正是老子“无为”学说谆谆告诫主政者不可揽权滥权的用心;也正是老子谆谆告示主政者要“不争”、“柔弱”、“处下”、“谦虚为怀”的用意。
老子喜欢用水来比喻理想的治者表现出柔弱不争及处下的美德:“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八章)“大邦者下流,……大者宜为下。”(六十一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六十六章)
这些话虽然出自老子对他所处那个时代的感发,但更像是说给我们当代那些“权力傲慢”的霸主听的。
身处新世纪的我们,耳闻目睹两次世界大战及中东两次海湾战争之大规模屠杀行径,不禁想起老子对穷兵黩武者发出的警告:“兵者,不祥之器,……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三十一章)以及“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七十六章)。老子的“柔”道,无论用在治身或治国,都有益人群。老子所说的“柔弱”,并不是软弱不举,而是含有柔韧坚忍的意味。我们今日所处的世界,一方面普遍传播着尊重人权的“地球村”观念,另一方面又屡屡目击霸权“军事单边主义”的刚暴作风,在这相互矛盾的情景下,老子所倡导的柔道,犹不失为东方智慧所发出的人间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