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社会结构未能切合的激化反应,或者说是社会结构达成切合的方式之一亦无不可。仿佛某些化合反应必须经由燃烧过程才能实现一样,在这里,“人”或“由人组成的集团”一如“分子”或“分子集团”,说到底,它们都不过是借以贯彻自然残化构合律令的基本素材而已。所不同的,仅在于各自身处的代偿位相不尽一致,故而才造成此类“同源不同构”的物质运动形态居然不可同日而语了。【无怪乎老子有兹慨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道德经》第五章)意思是说:人如万物,统统是祭祀天道的牺牲;万物如人,人道不过是天道的前驱。】
生物种群内外早有“战争”,对内要争夺配偶和地位,对外要争夺领地和资源,所用武器虽然仅限于体质性状的爪牙,但其实与智质性状的刀枪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只是“战争的规模”太小,以至于承载不起“战争”这个词符的千钧重荷。而“战争”之“重”,无非“重”在物演代偿的层层叠加上,即战争本身直接显示着生物晚级社会的递进构成:“氏族之战”预示着氏族边缘的被抹煞和氏族之间的相融合;“部落之战”进而促成了部落联盟的形成;尔后步入“国家存态”,其间的阶级分化倘若失于协调,则以“内战”措施使之重归切合或使之发生变构,至于“国家之间”的“对外战争”,本质上与动物种群之争或原始氏族之战无异,尽管它不免受到国内各种复杂的分化要素的影响。于是,相应地,战争的级别也就层层上升,从局域性的小集团纷争、演至地域性的国家攻伐、再演至全球性的世界大战,由此预示着国家边缘的被抹煞和国家之间的相融合业已迫近眼前,或者说,预示着人类这个生物种系的社会结构化进程行将进入全面切合的一统实体阶段。【克劳塞维茨曾说:“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即暴力)的继续”,此言不谬,但要真正理解这个提法,则“政治”的词意就必须建立在“智质生物残化整合”的整体概念上(参阅第一百六十七章),即“政治”是一切人文现象的总和,而不是某一种人文特性的抽象。故此,战争可能以任何一个具体事由或任何一个社会范畴为策源点,包括亨廷顿的“文化冲突”视野在内,只要在这个策源点上所暴露的是“社会结构未能切合而又必须予以弥合”的裂隙就行。】
当然,使社会结构得以切合的方式很多,之所以非得运用战争的手段不可,乃是由于社会构合组分之间的关系尚缺乏某种渐演而成的可变塑性,这种情形恰与社会进化过程中的战争几率递减现象相一致,即随着社会分化程度或社会结构弹性的提高,战争的社会构合效果势必呈现每况愈下的趋势。【故,在相对圆满自足的“氏族或部落之间”尽可以“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语),然一旦往来而生纠纷,战争大抵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延至“国家或阶级之间”时,越原始的国体形态和越原始的阶级矛盾越有必要刀兵相见;可以预料,“未来的国家或后国家社会”以及“未来的阶级或后阶级社团”将越来越难以发动战争,这不仅是因为战争的破坏性后果越来越不好消受,更是因为战争的社会化效益倾向于逐步丧失的缘故。】
由此看来,“和平”的前景是大有希望的。不过,依据“社会结构度”或曰 “社会紧张度”必然升级的规律推测,“战争的自然化解进程”大概恰恰被“社会的张力递增进程”所置换,亦即“前线无战事”正好被“后方战无休”所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