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化的数字管理：威尼斯的经验
初期资本主义的形成，不是由于构成国家的因素繁复，而是由于它的简单，所以一切能用数目字管理。
——黄仁宇：《我对“资本主义”的认识》
关于资本主义的定义，如上所述，尽管有很多说法，但关于资本主义的形成，史学界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都承认它开始于14世纪前后的意大利。其间的原因很多，如罗马法（罗马法泛指罗马奴隶制国家的法律，也是奴隶制时代最为完备的法律，对后世的影响极大。其中，公法与私法的理论因保护私有财政权，为后来的资产阶级学者所接受）受了早期商业的影响，不受欧洲中世纪封建社会所束缚等等。但是事实上，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则是教皇与西罗马帝国争权，意大利半岛上好多的城市，在此两方自顾不暇的时候，获得自由，其中首当其冲，取得领先地位的，则是威尼斯。
威尼斯处在亚德里亚海的末端，构成西欧大陆和东罗马帝国间的一个枢纽。又因为它在一个“海岛”之中，和大陆有两里半的距离，所以受大陆的影响小。简略的说，威尼斯的人口从14世纪以来至现当代，长期保持稳定，总在10万上下浮动。
威尼斯的贵族，是大陆上的大地主。但是在13世纪之后，都是岛上的巨商大阀，沿成例操纵城中的政治势力。并且他们又常与平民结婚，子孙的社会地位，由父系决定，结果造成了社会地位的流动性。有时平民也能因军功提升为贵族，譬如1381年在打败热内亚之后，一次就有30个平民因各种勋绩，成为贵族，其中包括小商人和工匠。此外威尼斯政府，又特别提出一项公款，去补贴没有经常收入的贵族。所以威尼斯的贵族，通常在100家至200家之间，虽然有时也分派系，发生冲突，大致上仍是一个很稳定的集团。
威尼斯一直没有农业基础，它的粮食来自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岛，甚至远至小亚细亚和黑海。它宁愿做粮食的转运商，也不愿意自己经营农业，所以后来虽占领在大陆的领土，却不受大陆农业社会的影响。通常在大陆用兵时，以雇佣军占领城市，并让他们自组公社式的政府。
欧洲从中世纪转变到近代的时候，一个妨碍商业发展的因素，是天主教对“高利贷”的限制，这在无形之中就切断了资金的流动性。但是威尼斯的商业习惯，早已奠基于此时之前，所以对这些禁忌，置之不顾。名义上教会仍受教皇约束，但是威尼斯的天主教堂则依据传统，隐身于政府的羽翼之下，各市区的神父也是由居民推举的。教皇曾数次与这自由城市冲突，也曾将全市“开除教籍”不止一次，但是始终无法改变这城市的独立作风。
威尼斯的主要工业限于造船业、食盐的煎晒和玻璃工业。这城市里的各种手工业，可以组织工会，但是海员却不许有这样的组织。而且海军的兵员征集于全市的市民。在它最强盛时，所有的水手，都是自由公民。
威尼斯的历史有两点好像自相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是它的民主制度，如“统领”由选举而诞生，有选举权的41位贵族，自成集团，执行此特权时用秘密投票的方式。另外还存在着参议院和众议院。而经常获得公意的办法，则是通过幕后征集意见的途径。另一方面，则是实施特务政治，密探活动相当广泛，对于谋反的处罚也极为严格。
不过，这两点都可以用威尼斯的商业组织解释。威尼斯的民主，并不是以民主为目的，而是在商业眼光下，凡事都可以用数字计算，所以只要是能够集思广益地征得与商业利害相关的人士参政，权力的分配大致公平，则政局可望稳定。然而在扩张商业，掌握制海权和动员作战间，不见得所有的决策都符合10万人的公意，所以政府对一般民众，不免会有疑忌，而且最怕敌国煽动，所以又加强特务机关。
总之，通过威尼斯的例子可知，初期资本主义的形成，不是由于构成国家的因素繁复，而是由于它的简单，所以一切能用数字管理。欧洲从中世纪进展到现代的时候，当中有一个重要的关键则是以前的“朝代国家”逐渐转变而为“民族的国家”。在财政的组织上讲，朝代国家的世袭君主不须向全民交代，而是他们自己对国家的财政状况负责。因此他们常向商人借债，有时甚至将皇家珍宝作抵押，要是可能，他们也向臣下勒索，或者赖债不还，结果成为妨碍资本主义发展的一大障碍。现代的新式国家则行公债，政府的盈亏，不必由君主个人负责，就改变了这一现象。
1160年，威尼斯的政府向市内商人借债15万银马克，开世界各国政府发行公债的先例。11年后，威尼斯银行成立，政府立即承认该银行可以公债的债权作发行信用票据的基础，这就造成一个不可逆转的形势，因为政府既成为了一个公司性质的机构，则民法也可以商法作基础。举国如此，则整个社会就已经向资本主义的方向前进了。
但是，威尼斯以一个捕鱼制盐的村落，要获得长足的发展，还得等待时机。到后来造船业进步、十字军东征、商业基础展开之后，便彻底表现了成熟的资本主义性格。从1300年之后，威尼斯进入了它的黄金时代，现代商业的技术，如海上保险、信用票据、复式簿记、提货单和长期驻海外的经纪，都已产生。到1400年之后，威尼斯已有现代性的进出口商场，就是外来的人，也可以和本地商人订立合同，生意如有纠葛，也有商业法庭做裁判，律师由法官指派，但是也可以用私人律师，所有账簿信件可以被传送法庭查看。
之所以谈到技术层面的问题，黄仁宇先生解释说，一项法律要行将通，必有思想信仰和社会力量在后面作根据。威城这样的做法，有参议院在后面支持。这和欧洲中世纪的习惯和道德观念大相径庭，而它的思想信仰又能通过真人实事而行得通，这才造成了一种“主义”，也就是说威尼斯通过人性、自然法规等等前提下，提倡资本主义，所以才有极大的发展。
当然，威尼斯也有弱点，就是在于它没有生产的基础做后盾，它的范围，也受岛上人口和面积的限制。所以，当1453年土耳其人占领君士坦丁堡，以及1488年葡萄牙人打通好望角的航线时，就成为威尼斯城中衰的里程碑。当然，这也不能说是它制度的落伍，而是一个自由城市，单靠一个海岛上的商业组织作本钱，到底不能长期与大陆上数量的优势抗衡。
